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草鞋權貴 | 上頁 下頁 | |
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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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跨進地鐵車廂。到最後兩班車時,醜姑娘都會被人盯著看了,何況霜降不醜,旁的鄉下女孩,頭回到北京這樣的大都市,一瞅就讓人瞅矮了,她不。她一雙墨墨黑的眼刹時就反咬住無論從哪方伸過來的目光,逃得再及時,也難免被那眼咬著攆一截。 霜降下了車,嗅到自己身上淡淡的汗臭。她沒有買火車票,到北京的一路被檢票員攆下車四五回,她換乘了四五趟車,總算一分錢沒花在路費上。她穿一條假絲裙子,光線稍微亮一點,就透出裡面的彩色內褲。很快她就懂得,裙子貴賤不要緊,襯裙是一定要穿的。男朋友迎出來,怨她不打個電報通知一聲火車班次。男朋友是她中學的同班同學,比她大好幾歲,後來她升到高年級他卻仍留原來的班。他參軍後給霜降來了封老厚的信,說他和班裡其他男同學一樣,一直是悄然無望地愛著霜降。通了一年多的信,他在最後一封信裡夾了二十元錢,邀霜降逛逛北京。許多鄉下女孩都在北京給人做女傭,他認為霜降一定能在頂好的人家混上事由。就像他服務的那種深宅大院。 霜降打量著他身後高院牆裡的小樓,問:「我住哪?」 「有空房,」他鬼笑。「老爺子的大兒子一家出了國,叫我常給他們房子開開窗透氣,抹抹灰塵什麼的。我呆子啊?給他們使著不掙一個錢。你住進去手腳一定要輕,要出去逛,早上早早就跑,除了老爺子,這院裡都是夜裡吃白天睡的人。老爺子看見你不要緊,反正有七八個小保姆都和你差不多年紀,他分不清誰是誰。」 他說的「老爺子」是這院的主人,一個名氣很響、有許多英雄傳說、軼聞的老將軍。他是老將軍的警衛員。他光著背,卻掛著手槍,霜降覺得他看去像舊時打手或家丁。他接過霜降手裡的一隻竹簍,每上一步樓梯脖子都伸一下再縮一下。霜降笑,說他像個偷瓜賊。 霜降很快被引進一間大房,地是兩色鑲的拼花地板,所有窗戶都墜著紫紅的絲絨窗簾,開燈不礙事,樓上有幾隻腳有板有眼地跺著:什麼入時音樂在惹他們發瘋。 見男朋友把竹簍擱在門邊,霜降提醒他別讓簍子倒了。問裡頭裝了啥,她笑,笑裡有戲。霜降用手輕輕觸那床,仿佛它是脆的或嫩的。然後拿屁股小心著壓上去,又驚又興奮地一縮頸子。之後她橫下心似的往上一躺,人浮沉幾下。 男朋友靠攏過夾,帶一種企圖和試探的表情,霜降喝住他。緊急當中,她連他名字也忘了。他名字又土又拗口。並且他叫什麼名字都無所謂,像霜降這樣靈透靈透的姑娘一旦開始了自己的故事,馬上就跟他沒關係了。 「你還不走?我想睡了。明一大早我要出門!」霜降說。 「明天我好好跟老爺子求,請出半天假來,我領你逛北京!」 「我一人逛,北京城敢不認我?」 「北京人聽人講外地話,還不把你往死裡欺負!」 「那我,就講北京話,」她一變腔:「前門兒到了,有到天安門、大柵欄兒……」僅僅一路地鐵乘過來,她把報站廣播學了個活脫脫。這時她拉開壁櫥門,愣住。她原以為這門後是廁所,男朋友笑起來,壞笑。 「笑什麼,我曉得裡頭不是茅房!」她嗆嗆道。她知道他等她犯錯誤,或少見多怪地驚叫,他好為她解釋這個那個。比如梳粧檯上那個紮著刺的、像仙人掌的玩藝是女人刷頭髮的;天花板上的四片船漿叫電風扇。霜降偏偏不問,心想,等我一個人時,我來慢慢研究怎樣用每樣東西。 男朋友打開另一扇門:「這才是茅房!」 霜降截了他的話:「我曉得那是馬桶!曉得城裡人編鄉下姑娘的故事,說她們在馬桶裡洗腳洗衣裳!」她心想: 學會坐著解手可不是件容易事,就怕手解不出,坐那兒打起磕睡。 睡到大擦黑兒,霜降被什麼響動驚醒。一看,沒拴緊的門被風吹開了,再看,門邊那個竹簍倒翻了,裡面十來隻鱉跑得一隻不剩,聽人講鱉在北京賣百來塊一隻,霜降沒帶錢和衣裳來,這簍鱉就是她全部行李。她顧不得穿整齊衣服就順走廊找去。走廊那頭的一間房烏濛濛亮著燈,她發現一群甲魚全聚在角落裡。有一隻探了半個身進那屋,門底縫太窄,它進退不得,正被夾得張牙舞爪。她將其他甲魚捉進竹簍,便來處理門縫裡最淘的那只,剛一動作,門砰一下開了。慌壞的霜降仰起臉,見門裡站了個灰白臉男人,滿面孔煩躁,頗年輕的身坯,頭卻是半禿了。 「呀,對不起!……」霜降站起身,想在他盤問前逃掉。她手已被逮住。 「你是誰?」男人問,樣子不凶,卻很陰,怎麼有這種臉色?灰得像水泥。霜降編不出妥當的謊,只有被他捉著男人又悶:「新來的?」 霜降快快點頭。聽說這院子的小女傭不斷被辭舊迎新,一時誰搞得清。男人從頭到腳細瞄她,已不再逮緊她手了。霜降一身碎花薄棉紗短褲褂。舊了,也嫌窄,胸脯在裡面撐得滿滿的。 「進來。」男人說,根本不問:你願不願、想不想之類的話,也不說「請」。 「你一個人?」霜降問。 「兩個,」等他將她讓進屋,他又說:「加上你。」 霜降立刻扭頭去看門。門已被掩緊,門下那只鱉在拳打腳踢。她轉身踏住鱉伸長的頭與頸,抓住它背與腹,從門縫拔出它。「看!」她歪頭一笑,呲了顆虎牙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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