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六十四


  領她來的兵娃子咋地立正,解釋道:獸醫站的獸醫全出診去了,她說她行,那個「鐵姑娘牧馬班」的馬都靠她醫呢!

  營長讓他以後講話要像個軍人,不要這樣婆婆媽媽囉哩八嗦。他揮揮手,他與她中間這個活障礙立刻挪開,消失。世界一下子變得好靜,靜得叵測,似乎在竊聽由誰來講第一句話。這是他們彼此無意識地懷念了兩年多以後,另一個層次的開場白。

  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在哪工作,依然如同頭次見面那樣客套而生疏。小點兒險些相信他真的忘了她,假如他不失口說起櫻桃的事。他說:瞅瞅這棵死樹,這裡哪會栽得活櫻桃樹呢。她立刻說:櫻桃是最難栽活的嘛,在哪塊都難活。

  我把這樣一個形象推到營長面前。

  她解下黑雨衣,裡面穿一件過大的舊軍裝,領子幾乎垮到胸口。一看便知是部隊的堪用品,並是男式的。但看出她穿得很愛惜,磨破的領子上秀氣地補了圈細長的補丁.我不認為這是種寒酸的打扮,那小婦人般的圓熟身體在大軍裝下面找到女中學生一樣的純潔感受。年輕的營長你瞧瞧,她哪裡還像個品行不端、專讓男人吃虧的女子呢?

  我同時把這樣一個形象推到小點兒面前。

  他很少穿馬靴,今天偏就穿了。靴子並不亮,沾著泥,便有了種風塵僕僕的效果,使那種生硬與造作一掃而光。他全副武裝,正要去集合隊伍,因此他的勃勃英姿是生動的。他獨自站著不論站在哪裡,都是副一呼百應的青年軍官的標準形象。

  營長說:「馬廄在哪,你知道吧?要不我找個兵帶你去。」他公事公辦地說。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剛才那個當兵的把兩匹病馬指給我看了。」

  「就是那兩匹。開始它們打滾以為是換毛,後來發現不對勁,這個季節不該換毛。」

  「是腸扭結。要叫人按倒它,不能隨它滾,不然腸子越滾越扭。」她一邊說一邊嫌自己話多,因為她看見營長將軍帽拉下又推上,反復幾次。「沒太大關係,伸手進去理抹一下腸子就行。」她說著便想他千萬別看到她怎樣將手伸進牲口的肛門。

  「那好,」營長說,「我就不招呼你了,要去集合部隊。」其實這種集合天天例行,並不重要。部隊嘛,除了無緣無故排排隊,聽聽訓話,還有什麼別的可幹?完全可以找人替他幹這一套。

  「你去吧。」她將醫藥箱換個肩。「你是當官的嘛。」她俏皮地笑了笑。一面笑一面指責自己笑得輕賤。營長縱上了他的黑色頓河馬。

  「小心點!」她突然說。

  他莫名其妙地回過頭。

  「不是說……你上次燒傷了胳臂騎馬不礙事吧?」她詫住了,我憑什麼探聽你的事,你皺眉了,你反感了。小點兒慌忙轉身向馬棚方向走,驚得小跑起來。

  營長從來沒這樣動過心。他覺得這樣認真動心可能不利——對自己,對未婚妻。他反感的是自己這股一見她就鼓動的激情。或許他也感激鼓動他激情的這個姑娘——沒有她,他哪裡知道世上有這種激情存在。因此,當傍晚時她出現在隊列後面,向他探頭探腦時,他簡直著惱了。病馬需要三五天的護理,她住下來,每天部隊集合,她必定站在那裡觀望。

  她從來沒見過的軍旅生活原來是這樣的。士兵們個個筆直端正地站著,整齊得不可思議。她被幾百個戰士整齊劃一的脊樑所吸引。他們像沒有生命或靜止的東西:清一色的木樁或樹林。對,像給修剪得般般齊的林子。她感到這片肉體樹林靜或動都控制在他手裡。他沉默地往那兒一站就是號令本身;前面若是疆場他揮揮手喊一聲,就能讓幾百號人去送死。一名值日連長喊了聲口令,然後跑到他面前去敬禮。他扯著嗓門對他說:「報告營長!隊伍集合完畢,請指示!」

  他的禮還得別提多漂亮了。眉頭稍稍壓抑一下,眼神同時往上一提。他舉手至帽沿有一個極短暫的停頓,這就為他塑了一座一刹那的雕像。她完全被驚呆了:這普普通通一套軍規,讓他行起來怎麼會那樣神氣活現,魅力無窮。直到有一天,她準備回去了,營長在操場上見到她。

  「有句話想跟你說。」他站在她面前如同站在幾百號大兵面前。身邊一群圍著她聊天的戰士哄一聲散得無影無蹤。偌大個操場,她感到一下變得好窄,細成一條縫,單單漏下她和他。

  她費了很大勁才使自己注意力集中起來,聽他的話。他先客套地誇了她的醫術,又感謝她的無償支援,最後他話題轉來轉去,終於婉轉地將一個意思說明了:希望她再不要看隊伍集合。

  她略含委屈地看他一眼,咬著嘴唇苦笑一下。她輕聲說:「放心吧,不會再看了。想看也看不成了,明天我就回去啦。」他明顯吃了一驚:「馬這麼快就好了?這麼快就能好利落嗎?」她說利落了。營長似乎惋惜,又似乎松了口氣。然後笑笑說:「其實集合站隊有什麼看頭,哪次騎術訓練,再請你來參觀。」

  她表示領情,努力出聲地笑著。他看出她笑得並不快活;不過他已認為自己的表現出了格。他對自己說:夠了,向後轉吧。她卻一股勁盯住他,讓他脫不開身。

  她在盯他的初始,就決定一直盯下去,直盯到他真實心緒藏不住。來到這裡的第二天,她聽某個兵說:結了婚的和有了對象的一眼能看出來。她問憑哪點,兵說:看軍衣領子。假如他領子上有一圈白的或黑的狗牙邊,就證明那是他老婆或對象用鉤針給他鉤的領圈。小點兒頭一個看到的是營長,他領子空蕩蕩,除了一圈腦油外加一些頭屑,什麼也沒有。她用一根別針做成一枚鉤針,拆了一雙紗手套,儘量洗乾淨、洗白;然後拿著鉤好的領圈敲開營長的門。他一見她掏出兩條領圈,立刻說:我有啊。說著真的拿出一大摞,黑的漆黑,白的雪白,一看就是上等細毛線織的。跟它們一比,她辛辛苦苦連夜趕制的顯得又舊又髒,寒酸極了。營長笑嘻嘻地解釋,我禁止過他們在軍裝上搞花樣,後來我對象也鉤了這麼多給我,既然我有令在先,自己得先遵從;不過,我下這道禁令的時候自己還沒有對象。他哈哈哈笑一陣。她就那樣看他笑,看。直看到他一點也笑不出來了。

  傍晚,營長請她到他房裡。她的客房就在他隔壁,中間只隔一道蘆席,是原先一間不大的房子隔成了兩間更小的。她的床和他的床只一席之隔。營長邊啟開兩聽軍用罐頭邊請她坐。她看見桌頭靠床的地方擺了一方巴掌大的鏡框,裡面有個穿軍裝的姑娘。她明白這鏡框是剛剛擺上的,是為警戒她擺上的,因為幾天前她來送領圈的時候,桌上無一物。

  她一語不發,心在營長空洞的熱情裡空得像只桶。

  營長隔一會兒就沖外面喊一聲通信員。一會兒讓他打壺開水,一會兒又說一壺不夠再打一壺去。總之,他要讓一個人不時地進來攪一攪屋裡的氣氛。他還有另一重更重要的用意,她心裡苦笑。這樣反復折騰那個小兵,無非是讓他做他倆關係的見證人。過一會兒,他又一次喚來通信員,讓他替他要個長途電話,要通了來叫他。她忍不住站起身,營長讓她坐下,說理應犒勞犒勞她。從一堆大而化之的客套裡,她看出他挽留的誠意。她表示一定要走時,他竟然又焦躁又絕望地怔住了。

  她便退回來,尷裡尷尬地站在屋子中央。她馬上發現退回是不智的,甚至沒羞沒臊。因為她看見隨著她的回心轉意,他神色又緊張起來。他分明是巴望她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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