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六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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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替她拾起氈衣,披到她肩上。小點兒發現她一隻眼果真如任何盲人那樣睜得特別大,也像所有盲人的眼睛那樣,永遠是團謎,永遠是真理。她根本看不見馬群,憑一種神秘的知覺控制每一匹馬。整群馬猶如一盤棋那樣在她的知覺裡。 關於夜盲症,沈紅霞沒對任何人講起過。她自己也許都沒有覺察到她此刻基本上已失明了,小點兒看著她徒然大睜的眼睛想。 春天的時候,那時新增補的姑娘剛到班裡半年,剛從喜歡到厭倦牧馬生活;剛學會聽沈紅霞的話:她說「好」的時候實際上是說什麼,說「不好」的時候實際上又說了什麼。那時她們剛能和上老牧馬班成員誦讀語錄的節奏和音調。總之,她們那時剛與這個光榮集體混為一體,一齊痛苦,一齊歡樂。一聽說場部派人來專門要紅馬,叔叔咯吱吱嚼橡皮筋的嘴停住了,酒壺也停在半空中。「現在曉得了吧,」他對新來的姑娘們說,她們因把橡皮筋給他嚼,只好披頭散髮。「一匹好馬根本保不住密,整死整活也要被搞掉!」 大家緊張地開會商議,叔叔擦他的槍,不發言。沈紅霞果斷地說:「不給。」紅馬的前途是應徵入伍,立功建勳,成為一匹載入史冊的光榮戰馬,而絕不是取寵某位要人的玩具。 大家告訴她,要紅馬的不是別人,就是曾一再給她們榮譽的那位白髮蒼蒼的將軍。 沈紅霞淡淡笑一下,表示她早知道。人們還看出她的反應:瞧你們在提到將軍時這股又膽怯又興奮的沒出息勁兒。沈紅霞聽說喜歡紅馬的其實是首長的夫人。她說:「假如是首長本人想騎它……」大家立刻說,正是首長本人出面來要它的。「也不給。」沈紅霞說。她拄著木杖走出門,讓大家慢慢去理解她的話。在離屋子很遠的地方,跑著紅馬和絳杈。一個人影倏然一閃,不見了,沈紅霞警覺起來,想搜索和跟蹤,但腿一閃她摔了下去。從同一個平面上,她看見伸在草叢中正對著她的槍口。若不是她及時摔倒,梗塞了槍的射程,紅馬或許已被謀殺了。她不知怎麼就往槍上一撲,仔細看看,持槍者不太陌生,再看細些,她認出他是叔叔。 叔叔只得站起來把槍收了。「我在幾年前就對你講過,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殺掉。」他指著紅馬說。紅馬這時煞住步子,鉤下脖子使身體盤得很圓。他見沈紅霞用沉醉的目光瞅它,他想,你好好欣賞去吧,它根本不是一匹真實的駿馬,它的存在只是世世代代騎手的夢想與呼喚。你相信有這樣一匹紅駿馬,因此才有它;你以為它是紅色,它才有這麼紅;你感覺它美麗,它才這樣讓你醉心。假如一切都相反,那就什麼也沒有——根本就沒有這匹為之明爭暗奪的紅馬。叔叔心裡始終堅持這想法:實際上是不存在這樣一匹紅馬的,它的完美及一切優秀特性都證實世上根本沒有它。 第二天姑娘們跑來問沈紅霞:「來了一輛大卡車要帶紅馬走!咋辦呢?」 「讓他等著吧。」沈紅霞坐下來,於是大家都坐下來。「真是有意思,是不是?」她微笑著看所有人一眼。於是她們明白,她是說:要軍馬就該光明正大來領,按手續一級級辦,幹嘛整輛大卡車,還賊頭賊腦罩著篷布。大家這才明白,在她們把消息通報她之前,她早把情況摸得清清楚楚。 那個被派遣來接馬的人等得不耐煩了,走進她們的泥坯屋,裡面黑得像洞,只見一群影影綽綽的長頭髮身影,從那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平穩沉重,無止無休,似乎沒有間歇的可能。再走近些,越發感到她們齊聲朗讀的是他完全聽不懂的深奧語言。他氣急敗壞,乾脆走到她們身後,一看,每人手裡捧的是他熟透的紅語錄本。奇怪的是,這本被幾億人熟透的書經她們一讀怎麼就句句都晦澀難懂了呢?他使勁看,那上面每個字他都認識,可她們誦讀的他卻一點也聽不懂。 他開了空車回去報告領導說,女子牧馬班會用一種誰也不懂的語言誦讀紅寶書。領導問他:紅馬呢?他才想起任務沒完成,他是被那聽不懂的誦讀震懾住,甚至還有些感動,既而稀裡糊塗離開的。 沈紅霞頂著一場春天的大雪到了場部,因為那輛卡車隔兩天就開來一次,索要紅馬,沈紅霞終於決定隨車見一趟領導。不知為什麼,領導都有些怕她似的,當她一出現在那幢孤零零的小樓下,他們一個跟一個都從小樓裡下來,在大雪裡陪她站了好一會兒。 當她決定去省城時,立刻有輛吉普車把她載走。她按場領導提供的那位老首長的地址,終於走進一扇大門。梨花開得院子服喪一樣雪白,她想起另一個院子也開滿梨花,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小徑,彎彎曲曲通向一座一模一樣的樓房。樓房裡也有無盡地向前延伸的紅地毯。也有一個看不見的人發出各種指令,帶領她的人顯然是按那指令讓她向左向右。最後在一間特別溫暖全是陽光的房間裡,她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軍人。正因為光線過分充足,所以使她看不清他的臉。 白髮在陽光中銀燦燦的。從握手的力度沈紅霞知道他正是曾經賞識過她,甚至向她行過一個軍禮的老將軍。雖然他的臉一點也看不清,但她感到他和藹而嚴峻,她講起紅馬的事。 他感到奇怪極了:他只是在心裡有過一閃念,想把紅馬弄到手騎騎,因為他從年輕時就嚮往一匹那樣的紅色駿馬。但僅僅是一閃念,連他自己都沒當真,下級們怎麼就認真地辦起來了呢?就像他在任何會場的主席臺上出現,就會有麥克風對準他,無論他怎樣小聲甚至無聲地說話,都會被它立刻宣揚開來。其實他有時的話是毫無意義的自語。現在呢?連他沒說出口的念頭人們也聽得見,並分毫不差地好比聽他鄭重而大聲發出的號令。 他對沈紅霞說:「你做得對,好女子。紅馬是國家的,別讓哪個私人搞到手。」 沈紅霞感動地想上去給他行個軍禮,就像她父親那樣帶響的軍禮。但她忽然怔住了,因為太陽此時正照耀著他的耳朵,使它們鮮紅透明。 她走出這幢房子時,看見一個女人熟悉的背影在白色的梨花裡走,她不知不覺掉轉身,隨她又走上彎曲的小徑,走上無盡的紅地毯。她的雙腿畢竟殘了,木杖一下拄空,她便摔下去,直挺挺趴在鮮紅的地毯上。女人被驚動了,小跑著過來扶她。她一點點往上看,終於看見她蒼白美麗的母親。 沈紅霞離去的一星期內,指導員叔叔想了個對策,用母馬絳杈去冒充紅馬,反正它也夠紅的,也夠美的。叔叔認為那些一心要佔有馬的人一般不識馬。於是絳杈四蹄被打了絆,淚汪汪地被裝上大卡車。馬群一起翹首。紅馬被叔叔拴在一棵死樹上,它一掙,叔叔就用柯丹的老皮鞭抽。它飛快地刨著蹄子,刨起大片雪塵,弄得叔叔成了個雪人。 紅馬叫一聲,絳杈便在車篷裡叫一聲,它倆一呼一應,直到誰也聽不見誰。 紅馬像人一樣直立起來。任何馬都不可能像它這樣直立著靜止那麼久,似乎一下擺脫了四蹄動物任人宰割的地位。它就這樣直立,再也不願還原成一匹馬。 人們用預先備好的絆索哄絳杈入套時,只聽一聲異響,回過頭,就見紅馬這樣不可思議地立起。給任何一匹馬打絆都是正常的事,而紅馬卻預感到它不是一般的絆索。 從人們把絳杈從馬群中喚出,紅馬就覺得不妙,它很遠地沖過來,以這個神奇的直立企圖挽留住它心愛的絳杈。 這匹紅色烈馬從未有過如此哀婉的神色。它的一雙眼睛刹那間變得無比疲憊無神,像匹老得快死的馬。 絳杈離去後的許多天,紅馬動不動就直立著靜止住。沈紅霞相信那就是一匹馬的哭泣,一匹烈馬用它整個身形在哭泣。 夏末的霜是灰色的,像小點兒的臉;而夏天的天是碧玉般藍,如小點兒那隻眼。粉紅色的少女太尋常,一眼見底,那是沒有閱歷沒有污染沒有隱衷的天真顏色。頭一回見到小點兒失了天真的銀灰色臉,他便覺得恒定的少女概念過於簡單。而她,深不可測。這張美妙面目下藏著多少不見天日的秘密呢?或許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神韻。 營長沒想到請來的獸醫會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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