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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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講我夜裡怎樣給你們作弄得好笑人。你們卑鄙啊卑鄙。」 大家看看她又看柯丹。昨夜這老杜怪叫一聲,除了柯丹沒醒其餘人險些被她嚇死。柯丹問:「她怪叫什麼?」 「她叫:班長要結婚嘍!」 柯丹猛將臉轉向老杜:「你要死?!」 「她們!」老杜指點著,「她、她、她有意套我夢話!」 柯丹又轉向那幾個姑娘:「你們套她什麼話?」 有個姑娘說:「我們問她,班長跟哪個結婚?她在夢裡嘻嘻笑,笑得人汗毛立正!」 另一個姑娘說:「她說班長跟指導員結婚!」 柯丹大大的黑臉蛋一下給脹紫了。悶了好大一會兒,她仰臉罵道:「哪個騷牲口想結婚!」 老杜說:「班長,你罵我噢!」 「我不曉得你是牲口。」柯丹說。 老杜忽然往後退幾步:「你才像個母牲口!」雖然她退了幾步,柯丹還是上去撲倒了她。人們從背影看,柯丹寬闊的臀部馬力十足。倆人在打淨草的地上翻滾。其他人稱快般發出慘叫:別打了,別打了。塵土飛揚中,這叫聲成了雙方的拉拉隊。這時,人們突然聽見幾聲脆嫩的笑。格格格。一個格鬥場面保持原狀靜止了,大家抬起頭,直眼看那個裹在黑斗篷裡的嬌小女子笑著走來。 等一等,所有人都在想,她笑得多麼好,這笑留待以後慢慢去看透吧。 小點兒坐在那兒想,這下可有看頭了。她掐朵野花別在辮梢上,一會兒又扯下扔掉。不用看也知道她們打得多麼盡情。沒有男性的地方,女性就會生出男性的力量與男性的粗野。這是一種不可缺少的自我補充。沒有男性,女性必定要為自己虛設一個對立面。又等一會兒,小點兒看看差不多了,雙方都打過了癮,才站起身,運口氣,格格笑著遠遠朝格鬥場走去。 這時張紅扳住柯丹的一隻手,李紅趙紅抱住柯丹的腰。柯丹正揪住老杜一撮黃毛。大家似乎在幫柯丹將這撮頭髮連根拔起。時局夠嚴重的呀,小點兒笑著想。 這一笑使所有人都分了神,於是就有了刹那間的休止。 小點兒笑得直仰腰肢,說:「班長哎,你摔跤技術硬是不賴!老杜,加油啊!摔跤就要跟真打架一樣,誰饒誰就沒意思了!」她又笑一會兒說,「大家都看著,你倆不許偷懶!好好打,讓我們看著也帶勁!」 人們激烈但不再惶恐。原來是摔跤不是打架——完全可以這樣理解。原來事物的性質可以根據你的理解而轉換。鬥毆可以轉化為親密無間的耍鬧,就看你怎樣理解。不同的理解事物就有了不同的定義。弄真成假同樣是取巧的。被如此巧妙地偷換了概念,無論雙方打得怎樣你死我活,站起來,拍拍土,理理頭髮衣服,馬上就不難堪了。兩個對手呼呼大喘,但彼此都在汗與泥混攪的臉上綻出笑容。起初難免笑得不自然,很快就變成了真笑,舒暢的笑。因為這場格鬥雖然中途被迫更換了性質,但它的形式畢竟得到有效的利用。雙方利用這形式都撒了氣,泄盡私憤,痛痛快快地報復了對方。小點兒仍在往人群中走,似乎永遠也走不到她們跟前來。 她臉上帶著一絲頑皮狡猾的笑,向各人投去心照不宣的一瞥。人們忽然感到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很討人喜歡。 在吃過小點兒做的一頓晚飯後,再也沒有人感到她遊手好閒。千篇一律的食物來源,經她手就弄出層出不窮的花樣。實際上她的手是渾身上下最不漂亮的一部分,像從來沒洗乾淨過。但它們靈巧且狠毒。它能順當地進入牲畜的腹腔,暢通無阻地取得那裡面的情報:病變否,懷胎否,發情否。於這行你是把好手,姑父說。母馬發情前期的臨床表現為卵巢雙側變硬。他背書一樣給她指教,但她感到獸醫不是在教授科學而是在教唆犯罪。科學只不過是他的藉口。 因此他總是把時間掐得極准,向她撲去而從不撲空。他用科學掌握著感情,欲念在科學的解釋中變得毫無邪惡,合情合理。 小點兒在落日後的小坡上采了滿滿一盆野菜。有人漸漸近來。 她認識這馬。毛色酷似梅花鹿的馬穩健地迎著她跑。她知道他一向將時間掐得極准。 小點兒後悔莫及,她絕不該站起來,她該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藏到什麼保險的地方去。 但不論她藏到哪裡,他都會找到她。他可以在這世界上翻箱倒櫃,不惜搗毀一切。他沒有指望得到她,雖然他已無視天倫。他死活也要愛她,儘管把這種混亂不堪的感情叫做愛太勉強,有點恬不知恥。她擺脫他,逃到這裡來了,能這麼便宜嗎?你掏空了我,一走了事。現在看看吧,騎在馬上的,是一副空洞洞的血腔子,沒有盛著思維和理智的腦殼,一腔到底只剩了血。 他的馬慢了。他和她之間隔著平坦坦一塊草地,沒有什麼能阻止他。草地一覽無遺,看你往哪跑。 事情就是那樣來的。他忽然之間有了一個侄女。我們沒有孩子,妻子怯生生地說,侄女就做我們的孩子不好嗎?她緊張地直視他:姑父我可以跟你學獸醫。獸醫心裡一陣悸動。他感到有些難以啟口。絕不會那樣簡單。他像長輩那樣和藹而嚴峻地抿嘴一笑。事情未免進行得太快:就這樣收留了她。就這樣有了貌似闔家團圓的喜悅。獸醫卻看出侄女遠不如姑姑笑得天真。然後他領她站到無菌也無空氣的屋裡。 她說她不怕血。他說:那就好。她孜孜不倦地盯著紅豔豔的腔膛,見一把輕巧的刀在裡面撥這撥那。一堆烏七八糟的血肉零件中,他把生與死、情與欲的因果關係暗示給她。就在那間無菌密封的屋裡。既然她已看到成套臟器無一不按科學的安排;它們控制著生物的行為,它們科學地循著自己的邏輯。正是它們要對一切無恥和醜態負責。 馬停住了。是他勒住了馬。是她求救般喚起來:姑父,姑父。他一開始就沒有答應過,她一開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姑父時他就裝聾作啞。他從一開始就想在這鐵證如山的人倫關係中充當一個含混的角色。 現在她卻喊起來。他只得隔著一片秋天的白草地狠狠望她。這是一片空空如也的開闊地,足夠容納他們那聳人聽聞的往事;他和她誰有這個力量拔掉它呢?整整一段歲月都伸滿了它的根須。 沈紅霞開始並不知道這是什麼。 兩腳跺上去有種失重感,甚至還有點異樣的舒適,這就對了。這就是踏上了沼澤。 她腳下的地面凹下去,而四周地面卻凸上來。整塊地皮隨著她腳的起落而起伏。她對這魔一般的境地既新奇又恐懼。就像多年前她從掛滿獎狀的家走出,一個女人在前面引她,直走進一個陰森的院子,走上長長的紅地毯。女人突然回過頭時,滿臉都是極大的淚珠。她這才發現女人是個多美的女人,渾身縞素,臉如石膏塑成。「這應該是你的家。」女人說著又改口:「不,你完全應該把它當你的家。」她恐懼起來,生怕永遠也走不出紅地毯回到掛滿獎狀的家去。然後女人拿出了證據,以秘密的神色說出她的出生年月日和一張拇指大的相片。相片上是父親和一個陌生女子相親相愛地貼靠著,再細看陌生女子就是面前的白臉女人。刹那間她感到自己掉進了一個陰謀。女人說:「我應該是你母親。」但立刻又說:「我實際上就是你的母親。」她最感到受不了的是父親完了。那個正派的普通軍人的父親形象在她心裡是完了。女人領她走進許許多多屋,紅地毯像血脈一樣把它們聯繫著。女人一個勁重複:「這就是你的家,現在你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孩子?」她想她是明白的。之後女人準時准點地領她去踏那紅地毯,奇怪的是,許許多多的屋裡總是沒有一個人。但她確信這裡面有人,因為女人的每句話顯然都是在轉達另一個人的意思。她感覺到那個人肯定在哪裡呆著,通過女人向她發出各種指令:讓她不要穿花裡胡哨的衣裳;讓她爭取拿更多的獎狀;讓她好好聽老紅軍作報告;讓她每天讀報紙;讓她跟學校下鄉勞動時多幹苦活。漸漸地,父親對她的一切都不再發言。問他,他會惶恐,那意思是:不是有人指教你這樣那樣了嗎?她隱隱感到身為普通軍人的父親也在服從那個未可知的人、那個巨大而無形的人。那個人肯定存在著,或許就在紅地毯延伸的盡頭。女人總是在准定的方位轉過身,擋住她,使她永遠別想弄清紅地毯伸向何處,她相信在這幢房子裡,有一隅是她從未涉足的。有一個模糊不清的聲音,像耳語卻又能在各個角落都聽得見。女人顯然在重複它,她不止一次地說:「你要牢記這些話,每句話。」又有一次她對她說:「你應該算一個將軍的女兒,」但馬上改口說:「不,你做一個普通軍人的女兒更好。」她走出紅地毯,外面是晴朗的天,她對自己的人生越來越嚴肅起來。她知道一個人在培養她造就她,為她設計了嚴峻而輝煌的人生。當沈紅霞猛地悟到這便是人們陰沉沉談及的沼澤時,一雙腳已被它無賴般咬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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