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雌性的草地 | 上頁 下頁
二十四


  她問:「那麼,她會在什麼時候認出我來?」

  我說:「這要看我的情節發展的需要。我也拿不准她,我不是你們那個時代的人啊。你們那個時代的人都警覺得像狗。」

  她默想一會兒,一個急轉身,我知道她想逃。我揪住她:「你不能逃。你一逃就搞亂了我整個構思。再說你已無處可逃,你不是為了逃避那種混亂的感情關係才從你姑家出走的嗎?女子牧馬班是你的最後一站,別想逃了。」

  小點兒就這樣跟著馬群,跟著牧馬班往更荒涼的草場遷去。草深起來,人躺下可以整個淹沒你。

  小點兒遠遠看著馬群離開大本營。馬群總得不停地遊動。沈紅霞的紅馬無論走多遠都觸目。沈紅霞如今騎馬已不比柯丹遜色:在馬跑起來之後才上馬。牧馬班在打草季節必須分成四組,這樣能多留下人來打草。沈紅霞很少從放牧點回大本營,從那次夜牧丟了馬群,她對任何一組都不放心,因此她跟了這組跟那組。大家驚奇地發現,她幾乎是個不需要睡眠的人。

  我的用意你明白了吧。這樣沈紅霞與小點兒根本沒有照面的機會。這就給了小點兒相當長一段潛伏期。

  深秋時,霜開始白了。留守大本營的人也不能像以往那樣,學學習,唱唱歌,整整環境,修修馬鞍。她們開始打草。其他牧馬班早已堆起草垛。此地的秋天與春天一樣短促,人們只是把烈日與冰雪之間的兩個短暫間歇叫做春或秋。草地人在冷與熱兩極間插入春與秋,實際上僅是嚮往,僅是假設。

  因此這裡沒有和諧可言,酷日和風雪是兩股不分勝負的勢力。植物與動物都在長期的抵禦狀態中形成壓抑的外觀及擴張的本質。

  再看看那些人。再看看那些馬。再聽聽近旁的鳥叫。再聽聽遠方的風聲。

  這就是這裡。

  這就是這裡的面孔。單調的層面上卻佈滿複雜紛亂的紋理。她們誰也沒注意這種迅猛的變化正使她們過早地有了副飽經風霜的形容。她們整齊地排成一列,整齊地揮動長柄鐮刀,從後面看,一排臀部擺動得很有機械感。

  小點兒躲在一塊避風避日的地方,眼看勁風與暴日在剝蝕這群少女的臉。她可以利用每匹馬當她的庇蔭,只要她握著些醫療器具,就能在馬腹下混一下午或一整天。每天晚上,她們將粗糙的臉擠進同一面鏡子,看看她們優良的皮質怎樣被東一塊西一塊地剝蝕殆盡。於是她們對著鏡子嘎嘎地笑,對損失掉的少女的本來面目一笑了之。這時,小點兒必定縮在暗處,從她們豪邁的笑裡聽出歇斯底里。有一天,那鏡子無緣無故地粉碎了。

  老杜看了旁邊人一眼。刹那間,她覺得她們不是在打草,而是在吃草,像牲口那樣辛辛苦苦地撕著草吃。她說:「哪個頭髮有股焦糊味。」

  張紅等人說:「老杜,是你自家的鼻子烤焦了,起一層焦皮皮,恐怕吃得了!」

  柯丹吼道:「好生打草!好生排整齊!」

  「班長!是出操啊?」

  「你懂錘子,都拿著刀傢伙,你左我右不砍傷哪個嗎?都給老子站齊——下、定、決心!」過一會兒,又有人問:「草要打多少天,才打得夠啊?」

  「蛻你三層皮再說!」

  「老杜!」柯丹叫道,順手將黏在背上的襯衣「哧啦」一聲撕開,大家立刻覺得一股濃酸味隨一股青煙打她的身上冒了出來。「老杜,你先人的,你剛才說了哪句球話?!」

  「請同志們講話少帶髒字。」有人冷靜地提議道。

  「滾你媽賣×!又沒男的。反正老杜剛才講了句牢騷話,哪個記得?張紅?」

  張紅秀氣地說:「老子記不得。」

  趁著柯丹與老杜較嘴,大家都直腰歇歇。小點兒在遠處幾匹馬那兒輕悠悠地轉,她奇跡般保存下來的細皮嫩肉顯得刺目。她穿那件黑雨衣,連雨帽也拉得很嚴實,頭頂似乎有了個小小的屋簷,這使她有了張嫩臉之外又有了副瀟灑的遊手好閒的模樣。她們突然感到她們從來都不認識這個女子。

  老杜在打草的日子裡看見有顆汗珠凝在鼻尖,十幾天來,它越來越大,大得像只隨時炸裂的氣泡一樣令她擔憂。這就是柯丹與她爭吵時,她兩眼往一塊對的緣故。她聽柯丹說:你少裝有病翻白眼。她實際上是在看鼻尖上的汗珠。她想,如此大如此貨真價實的一顆汗珠總有一天會落進泥土裡。終於在許許多多年之後,有人把它挖出來。這是顆罕見的琥珀。後人們鑒賞道,它白色透明,裡面包含一片草葉。這顆珍寶帶鹹味,發出幽遠的酸臭。後人們鑒定之後驚喜地大喊大叫:這塊草地從前並不荒涼,曾有過一群叫做知青的人在這裡熱鬧過!

  打草的某天中她們發現一塊長方形水泥板。摳淨字跡中的泥土,知道是某烈士的墓碑。還有些小字介紹了他的事蹟。一個並不十分偉大的犧牲者。他的偉大僅在於他的犧牲。

  然後又弄出些爛糟糟的木板。

  「這是個墳啊!」有人說。

  「廢話。」柯丹說。

  「上面寫的『青年墾荒團』是什麼人?是知青不是?」

  「去你的,五八年知青在那轉筋!」

  「那墾荒團是什麼人?咋回事,你曉得嗎?班長。」

  柯丹當然曉得。沒有墾荒團她哪來的丈夫。雖然那個丈夫也被掩埋了,只不過在她心裡連這樣一塊簡陋的水泥碑都沒為他立。「墾荒團把這片大草壩子都墾了。」柯丹說,「場部後面堆了一大堆機器,你們上小賣部沒看見過啊?當時他們是機械化墾荒的!」她那個小男人就因為駕駛龐大的康拜因,才被她誤認為男子漢。

  後來她們再去場部,果真從小賣部又窄又高的窗子裡看到一堆巨大而奇形怪狀的東西。那是一堆機器的屍骨。生著血色的鏽,似乎每見它一回它都在增高變大,觸目驚心。壯觀。沒人能想出法子去處理它們。或許只有默默地等待,等它們重新變為礦產。一台台嶄新的機器會變成廢鐵,廢鐵再變成一座富礦。正如理想會變成誤會,失敗會變成頌歌,只是需要時間。人們漠然但不氣餒地等待著,只要不想起它也就根本看不見它。

  有人提議把這塊水泥碑抬回帳篷,這樣吃起飯來,學起習來,就有個挺像樣的桌子了,而且隨時可以受到它的鼓舞教育。許多天后,帳篷再次遷徙時,沈紅霞看見了它,看見它上面灑了菜湯和肉骨頭,她默默地將它弄乾淨。於是大家明白她非常不贊成她們的做法,就把它抬出去,重新樹在草叢裡。而這時她們正將它轟轟烈烈往回抬。老杜想,在她們開進草地之前,這裡也並不荒涼,早有一批人在此熱鬧過。有人說老杜你個懶驢,不用力抬,重量全壓到別人身上。有人說老杜個瘟雞夜裡可夠鬧人的。老杜忽然鬆開抬墓碑的繩子。

  「你們在講我壞話。」她沒有前額也沒有下巴,卻很長的臉變得悲憤了。

  「誰講你壞話啦?」大家也鬆開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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