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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趁谷米哥的弟弟弟媳去逛天然公園和小城的市容,(眼下市中心蓋起了百貨大樓,有了紅綠燈和交通警,)萬紅跟谷米哥單獨談了一陣話。她知道她的揪心是瞞不住他的,他從她的「最多一個月,陳記者就能把我和你調到北京去」這樣的寬慰話裡聽出她的心虛:她不知自己的話能否兌現,何時兌現,更不知道陳記者是否值得她和穀雨哥信任,寄託他幾乎是絕望的希望。

  她還寬慰他說:「醫學的突破每天都在發生,不行我們還可以求吳醫生!」

  她說話時一直握著他的手。她的五指和他的五指交合,又把她的另一隻手再交合上去。她看見他的下巴在往上頂,喉結上升、下降,胸脯的起伏特別大。谷米哥太可憐了,被一層無形但堅硬的殼囿於其內,只有萬紅能看見,他在那殼內充滿著怎樣的活力,似乎他時時都可能使那殼碎裂,只需要外界的一點幫助。

  「陳記者一定會幫我們的。谷米哥,你一定要等著我……」她悄語道。可不能流淚,要讓谷米哥聽到她的樂觀。

  人們不知道這個叫萬紅的女護士跟在擔架邊上,伏著身在幹什麼。在說話?不會吧?跟植物講話等於跟爬牆虎、雞菌說話。擔架上了救護車,萬護士也跟上了車。車從街上開過去,從髮廊大玻璃窗後面的「妹子們」眼前經過,從正在漆油漆、門上已裝了招牌的「第一嫂歌舞廳」前面經過,從渾身油漆斑點的玉枝和喬師傅眼前經過,從一排新的水泥電線杆前經過。一些電線杆上貼著桃紅色的紙:「××退休軍醫專治梅毒、淋病」。那是這座小城頭一次出現此類廣告。

  救護車裡還坐著弟弟、弟媳,護理員和教導員。教導員一再委婉地叮囑護理員:即使是軟臥包廂,也要注意避免灰塵、蚊子、蒼蠅,還要注意所有護理儀器的運轉正常,所有管道的暢通,以及飼喂,排泄的按時。一旦有問題,馬上在沿線的大站下車,和當地的地方醫院或軍隊醫院聯繫。

  弟弟、弟媳已經有了個習慣動作:把兩個胳膊壓住上身,小臂正好交錯橫在腰部,那是要捍衛綁在他們腰上的鈔票。這個旅途註定比他們來時要艱辛十倍,軟臥包廂也無濟於事,要把他們的谷米哥,以及維繫他新陳代謝的各種循環的儀器和管道,還有腰纏萬貫的他們自身護送到家,必定累得他們不死也脫層皮。隨行的那個十六七歲的小護理員能幫什麼忙?能阻止人們往他們緊緊綁在腰帶下的鈔票起歹念嗎?小護理員會不會對錢起歹念都難說。

  火車在這個站只停兩分鐘。一間預先準備好的軟臥包廂裡,兩邊的鋪位被拆掉了,作為臨時特護病房用。輪床周圍安置下各種儀器,也只夠一個人側身移步。火車拉長聲叫了一聲,快進發了。花生從站外沖進來,喘得跟馬上要啟動的火車頭一樣。

  「爸——爸!」花生喊道。

  萬紅正要離開包廂,一聽這喊聲,眼淚不知怎麼就出來了,她趕緊抓下護士帽,在兩腮上揉了一把。

  「爸——爸!」花生後面還跟著一個叫著「票!票——!」的中年女人。

  她看見花生的這一聲喚,幾乎就要把裹在谷米哥身上那層無形而堅固的殼給震碎了:那雙眼睛在飛快聚焦,目光漸漸有了烈度,有了穿透力,鼻翼向兩邊撐開,嘴唇收緊,似乎只需要借助一絲力量,他對兒子的回應就會噴薄而出。

  她跟著向前趔趄的火車趔趄,從窗子能看見頭朝窗口躺的谷米哥。她突然看見一顆很大的淚珠從谷米哥的眼角流出,滑落到他的鬢角。夕陽打在玻璃上,那淚珠亮得刺目,完美的光線折射使它就要發出火星,燃燒起來……

  「花生!花生快看!」她一把扯起比她個頭高的花生,跟著列車飛奔,一面指向窗內。

  花生不明白她要他看什麼。

  車站上的大喇叭響起進行曲,列車加速了。她看見那顆淚徹底滾落下去。

  萬紅調到貴州的第二個星期就收到了陳記者的電話。他告訴萬紅,一切都辦妥了,調令很快會下達。他還說他曾寫的那篇質疑張穀雨是不是植物人的報告文學已經改成了電影劇本,不久就要拍攝。他說他把萬紅和張穀雨調到北京,也是有私心的,他需要她提供細節。「小萬,我怎麼可能對你沒私心呢?」他說著便哈哈大笑。萬紅順著幾千里長的電話線都聽出這是個發了福,常吃宴會的陳主編的笑聲。

  萬紅把植物人的護理技巧教給了一名特別護士——那個歌星的歌迷,然後就準備向醫院請假,去雲南接替那個護理員。歌星的女朋友來到這個四面環山的軍隊醫院,認為歌星在這裡休養最理想,因為她想把歌星成植物人的消息暫時瞞住歌星的父母,也對各種媒體暫時封鎖。所以對56醫院所有歌迷的簽名請求,她都答應下來,模仿歌星的筆跡,日日夜夜在那些筆記本,T恤衫,軍帽裡子,手帕,明信片上簽名。歌迷們合影的請求,她也偶爾應允。先替歌星化上大濃妝,在濃妝上架一副歌星一貫戴的、他的形象符號墨鏡,然後把病床搖起,讓歌星半坐半靠在花叢裡。頭上的繃帶是必要的,因為照片發到各報,只說歌星在車禍中受了傷,養傷期間接受歌迷膜拜。

  這就是萬紅離開特護病房時的最後場面。她從水泄不通的歌迷裡走出來,一群群的歌迷還在往樓梯上湧,體重過輕的萬紅幾乎被人群夾帶著倒退回樓上去。

  在歌迷群裡,她突然看見一張熟臉:那個護送谷米哥回鄉的護理員。

  「你怎麼在這兒?!」萬紅大聲問道。

  「剛回來!」

  「不是叫你在那裡等著,等我去跟你交接班嗎?」

  「……他們叫我回來的!」

  萬紅明白了,她是趕回來瞻仰歌星的。回來晚了,歌星很可能給轉到北京的大醫院去。

  「他們是誰們?」萬紅一伸手,揪住護理員。

  「你幹啥子?」護理員使勁一甩手。她為了合影專門換了鑲花邊的連衣裙,頭髮也是現燙的。

  「誰叫你回來的?!」萬紅仍拉住她的胳膊。她可不那麼好甩掉。

  「病人家屬啊!」護理員說著,臉朝樓梯頂端看,那兒有人在喊:「排隊排隊!」她又說:「人家家裡不要我住,未必我賴在那兒啊?」

  原來他們沒有把谷米哥送到縣裡的醫院。弟弟、弟媳一定覺得,無非就是幾根管道插來插去的事,沒什麼難,學學就會了。兩萬塊給了縣醫院,無非也是幾根管道。這麼輕閒的工作賺這麼高的工資,他們全縣人幾輩子都沒聽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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