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三二


  萬紅無力地笑笑。她想,再往前走十步,她就宣佈她的決定。二十步也走了,她還是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什麼。吳醫生轉而談起醫大的護理系也在招收研究生,他可以給萬紅寫推薦信,推薦她作為植物人的護理專家去深造。那樣他們兩人不僅成家,還可以一同立業。

  萬紅停住腳步。吳醫生回過頭,看出她對那前景十分動心。他略帶厚顏地笑笑說:「丫頭,除了我,誰配得上你呢?」

  但萬紅的眼睛裡,他看到了極度的混亂。亂一亂也好,比她一門心思紮在張穀雨身邊做白頭處女好多了。他再逼她一步,說:「就這樣吧,啊?明天一早,郵局一開門我就給我女朋友發個電報,八個字:婚約解除,至死抱歉。」

  萬紅走上去拉他的手,只是指尖搭指尖。吳醫生心尖尖都酥麻,他倆之間什麼都敏感得要命,點到為止,卻比熱汗淋漓顛鸞倒鳳的兒女把勢還銷魂。

  「那我明天一早告訴你決定,行嗎?」她看著他。

  吳醫生笑笑:「你有安眠藥嗎?讓我等這一夜,沒有安眠藥咋個睡得著?」

  萬紅心想,他還打算吃安眠藥睡著呢。她把吳醫生送回醫院招待所便回到特別病房。她站在門口看著蚊帳裡的身影。袖珍電風扇從房間的西南角向東北角搖頭,再往回搖,每三秒鐘搖出個一百八十度的不同意來或不願意來。半導體收音機仍然輕聲響著,播放著電影《小花》的片段和插曲。她站了很久,不敢進去似的。對於她的谷米哥,這是怎樣的一天啊:玉枝從他身邊拖走了花生,吳醫生宣告他無異於腔腸動物、活死人。這樣的一天還沒有完,將要完結在她的最後決定上。她走上去,順手拿起電筒,一打開蚊帳她就感到他毫無困意。她一邊檢查是否有蚊子潛入帳內,一邊說:「谷米哥,十一點了,睡吧。」她覺得自己好虛偽,膽子沒有母雞大。谷米哥當然一直在等她,等得心焦,心焦得睡不著,可她不敢跟他講實話,像所有腳踏兩隻船搞戀愛的女人。哪個晚上她不來床前讀讀書,念念信(儘管一些信被念了多次),那一天就沒有結論,缺個句號。還有一個小時,這一天就結束了。她一定要在十二點之前拿出個決定。吳醫生兵臨城下,她給逼到最後關頭,不戰即降。

  她關上帳簾,掖好帳邊,坐在凳子上,嘴巴張了幾次,又合上。坐了一會兒,她聽見蚊帳裡發出細微的聲響,嘴唇啟開的聲響。她再次撩開蚊帳,發現谷米哥周身彌漫著汗氣。她摸了一把他的額頭,濕漉漉的:她憋一肚子話,把急性子的他急出大汗來。

  她為他擦乾額頭上的汗,又擰了把熱毛巾,給他擦了一遍身體。她覺得自己離那個最後決定越來越遠。

  十一點半她走進護士值班室,發現窄床上的床單被撤下送去洗了,卻沒換上乾淨的,裸出人造革面子來。她躺下沒幾分鐘,就開始翻身,微微汗濕的皮肉跟人造革已經粘住,撕得刺啦一下,人皮和人造皮撕開,竟然也是疼痛的。她就這樣三五分鐘刺啦一撕,輾轉反側到兩點,徹底把自己的皮肉從人造革上撕下來。

  這是該為張穀雨做第二次翻身的時候。他仍然一身是汗,急性子的谷米哥呀。這一夜他就像等一個該爆卻沒有爆的炮。

  清晨五點,她給他翻第三次身,知道他睡著了,焦急耗盡了他。現在輪到她焦急了。還有三個小時,吳醫生就要去郵電局給他未婚妻發電報,她的決定卻如同一道考題的答案,心裡一個數字都沒有。吳醫生昨晚告訴他,他和未婚妻已經訂了家具,女方家裡準備了四床被子兩對枕頭,同事們準備了一雙痰盂四個臉盆和大大小小一套鋼筋鍋。那一切都會在吳醫生的電報到達後變成一堆難堪,一堆需要善後的剩餘物資。今生錯過吳醫生的若不是她萬紅,就是那個未婚妻。

  六點了,她來到招待所,在吳醫生的門口站了很久,把一條灰暗的走廊站白了。

  白亮的走廊盡頭走來一個挑扁擔的女人,扁擔兩頭各挑四個暖壺。玉枝幫鍋爐房送開水來了。連鍋爐師傅都是有幫手的,她要是跟吳醫生走了,谷米哥就誰都沒了。

  趁玉枝彎下腰在一個房門邊放下一個暖壺,她趕緊把寫給吳醫生的信從門縫裡塞進去,從玉枝身邊走過去。

  天完全亮了,起床號悠然,她的眼淚瀟瀟而下。誰能知道她對吳醫生有多麼不捨得?吳醫生能從她信裡幾行簡單的字得知她的不舍嗎?

  沒想到吳醫生的門開了。他奔出走廊,追上萬紅,手裡拿著那封信。雖然她信上求他不要再來找她。

  吳醫生什麼也說不出,就把那張信紙抖了抖,讓信紙說話。信紙「祝他幸福」。

  「再見。」萬紅輕聲說。她已經擦乾了眼淚。

  「你一個人打算……」吳醫生沒說完她就轉身走了。吳醫生想說:「你一個人打算怎麼辦?」這「怎麼辦」裡包括怎麼過下去,怎麼過完無愛的青春,怎麼撐持張穀雨的特護,怎麼一以當百地證明他活著……

  萬紅加快了腳步。出早操的哨音響了起來。初升的太陽低低的,和未下山的月亮天各一方。她知道自己在他視線裡變小,最後會消失掉。他會放棄她的。她最終成了一個人。一個人就一個人,至少谷米哥和她相互為伴,心息相通。

  56醫院要遷移的命令是秦副部長親自來下達的。他跋山涉水從成都來到他的老單位,跟誰說話都是「想當年」的腔調。新入伍的衛生員們並不知道他是56醫院的老政委,也稀裡糊塗地接受了他的熱烈誤會:「小鬼!當年你們還小,參加抗洪把我擔心得呀!」

  秦副部長把大家又召集起來,一排排坐在折疊小凳上,背後是一彎彎的山,錯落的峰巒,核桃樹綠中透黑,露出偌大一泓水。有人說該叫它核桃海子。籃球場一直沒有修復,泥土、岩石從山坡上沖下來,沒有被清出去,幾年來一直作為洪水的罪證被保留著。

  醫院的醫護人員加職工一共三百多人。轉業復員調離留的空缺都沒有補。現在年輕人去處很多,當兵不再讓人眼紅,而出國留學的熱潮從上海、北京漸漸流行到了內地,四川省去年走了一兩百人。西昌地區走了一個,全西昌都知道了她的姓名。就像當年知道張穀雨的姓名一樣。

  萬紅坐在帆布折疊凳上,看著麥克風後面的秦副部長,像六年前動員大家請戰一樣情緒飽滿,完全是二十來歲人的精神頭。他的大花臉嗓門不行了,動不動就喊得人家心緊,人家聽著都覺得疼。坐機關當副部長,很少有吊嗓子的機會。

  秦副部長說,因為要配合一個工程兵加強師的大工程,56醫院要調防到貴州山裡去。具體地點是軍事秘密。56將留下一部分人作為留守部,身體弱的,孩子多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就可以申請留守。新的醫院正在建築中,營房和病房都很有限,所以大家的積極性他理解,但出發只能是兩百人,一個人不能多。

  「這是一場大仗,硬仗,只能由我們有著光榮傳統的『56』醫院來應戰!同志們,我走到哪裡,都為自己是『56』的人而自豪!我們光榮的『56』得過多少錦旗?全院醫護人員一人做一床被面子都用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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