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三一


  散光了的人們把吳醫生和萬紅留在儲藏室。萬紅擰開紅燈牌的小半導體,希望它的歌聲把花生的叫喊抹掉,免得父親傷感。半導體唱著:「我們的未來,在希望的田野上……」

  吳醫生走過去,手裡已有了一塊手帕。他把手帕塞給萬紅。萬紅臉也沒有轉過來,就直接用他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兩腮、下巴。開半導體選波段那點時間,她眼淚都流進脖子了。天大的委屈,只有吳醫生知道。

  吳醫生幾次要開口說什麼,萬紅都用眼神制止了他。她把蚊帳竿扶直的時候,發現帳子的一個角被什麼掛住。再一看,那只角纏繞在張穀雨手裡。應該說,張穀雨把蚊帳的角抓在手裡。或者,蚊帳最後的垮塌是他拽的。花生不肯從他身邊離開,兒子要父親做主,拼命把纏著繃帶如同巨大的拇指般的頭扭向父親,父親以拽塌蚊帳這個大動作來證實自己的存在。這還不夠?萬紅把抓在張穀雨手裡的那一角蚊帳亮給吳醫生:難道這個證據還不夠?!

  吳醫生輕輕托起那只手。手上青筋如藍色根須,堅硬地紮進肌肉。肌肉微微鼓漲,從手背到小臂。太多的輸液使這手和臂膀幾乎千瘡百孔。吳醫生繞到床的另一邊,拿起那只被截掉一根手指的手,肌肉是鬆弛的,經絡也不如另一隻手上的顯著。證明那只拉住帳子的手的確在用力。它存在著意識。或者本能。

  「許多海裡的腔腸動物都有本能。本能十分強健,比意識更強健。」吳醫生直起身,兩隻手掌微微張著,戴上手術手套之後就那樣張著。

  萬紅明白他之所以張著手,是因為他剛剛碰過異物,或者是他說的「腔腸動物」。

  她向吳醫生擺了一下下巴,要他出去再說話。

  「說明不了多大的問題。就算它是一個證據,你也無法說服那麼多人。」吳醫生看著那只拉住帳子的手。他還是張著兩手,似乎等人伺候他戴手套或脫手套似的扇乎著兩隻巴掌。

  萬紅拿了一大團酒精棉球,把吳醫生的左手拉過來,替他擦著。然後,又是右手。

  「你不高興了?」他從她的動作感到她不是不高興,而是在狂怒。

  萬紅不說話。她返身又從治療車的盤子裡取了一遝消毒紗布,往他手裡一塞。

  「這不是個冤案,黨中央下個文件就能昭雪。」吳醫生說,鼻子又「哼哼」了一下。

  「我勸你放棄吧。」吳醫生把一摞雪白的紗布在手上反復地擦。

  萬紅想,他似乎剛剛碰的不是某種「腔腸動物」類的異物,而是死了的東西,所以他費那麼大勁去打理他那雙手。她看一眼張穀雨。幾年前,人們帶著鮮花、歌舞擁進病房,包圍著他的病床,一個個輪流握緊他的手。據說那些人回到部隊,又去跟沒福氣親自來病房的人握手,把英雄張穀雨同志的力量和溫暖傳給每個人。那時人們還把他的床搖起來,幾乎搖成九十度,讓他坐正,穿戴一新,讓他們把軍功章、紀念章、紅紙花往他胸口上別。不管他渾身滿臉都是無奈和不屑,也要一個個輪流跟他合影,或者集體跟他合影。不過才幾年時間,他還是張穀雨,曾經的英雄事蹟並沒有抹去,竟連吳醫生都把他當「腔腸動物」。

  「要是你當時跟我去了重慶,我跟你早就結婚了。還不就是因為他?」吳醫生說。

  萬紅憤怒極了,朝他「噓!」了一聲。吳醫生能聽出萬紅把多狠多難聽的話「噓」了出來。他也憤怒了。

  「你毀了我,萬紅!我糊裡糊塗找個女人,跟她糊裡糊塗就上了床!假如我跟她結婚,你記著,你還會毀了我跟她的婚姻,因為只要你活著我就不會待她好。你毀了我!有你在,天下女人在我眼裡就那麼蠢,那麼勢利,那麼醜!一想到你找個活死人,腔腸動物,你都待他那麼好,換成我這樣一個曉得疼你愛你的活男人,你還不知道有多溫柔。一想到這輩子我沒福氣跟你過,我還不如一個植物人,我還能好好活嗎?我既然不能好好地活,跟哪個女人結婚有什麼區別?你說你不是毀我是什麼?」

  吳醫生兩隻手鉗住她兩個肩頭:「你給我一句真話:我是不是連他都不如?」他的下巴往身後一擺,指著床上,「你告訴我心裡話,沒關係。我跑這麼遠到這裡來,也配聽你一句實話。」

  萬紅把他兩隻手扒拉掉,朝門外跑去。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她的塑料涼鞋在青石板地面上響得孤零零的。一路上看見無數煙頭,一攤攤的葵花子殼,一張張粗劣的蠟質糖紙,這讓她知道多少人剛才擠在走廊裡「聽戲」。多麼麻木的一顆顆心靈,你告訴他們「張穀雨連長活著」,有什麼用?這樣麻木,就永遠不可能體察到張連長那樣敏感、纖細的活著的方式。連吳醫生也變得如此粗糙麻木,想說什麼說什麼,一步之外的張連長聽他一口一個「腔腸動物」地胡扯,他是占了張連長動彈不得的便宜,不然依了張連長過去著名的脾氣,早就有一場架要打了。

  吳醫生在腦科外面叫住萬紅。已經是黃昏天,鳥一群群地叫著歸林。洪水沖下山的一棵死樹,爛得犬牙交錯,渾身剔透,斜在漲了大水的核桃池邊,黃昏的黑暗似乎是從那些死樹的空洞裡散發出來的。

  萬紅在核桃池邊停下。多年前她跟吳醫生常來這裡散步。那時張穀雨連長是他們戀愛的中介和見證人。那時萬紅常常想,張連長心裡有話,身軀裡有動作,她會幫他喊出來,動起來。她不行還有吳醫生。張連長幹重活幹慣了,喊口令喊慣了,動作和聲音都封閉在一米七六、一百二十斤的軀體裡,怎麼受得了?萬紅和吳醫生總會想個法子,讓那些動作和聲音釋放出來。生命不是有能,有波,還有電嗎?這不都是吳醫生和她曾經在核桃池邊上談到過的嗎?總有一天張穀雨連長的生命動作和聲音能通過能、波、電被破譯出來,證明他活著,是活著的英雄。

  「對不起,我剛才講了過頭話。」吳醫生已經相當平靜了。

  洪水之後的核桃池面目全非,遠不是一貫清澈秀麗的那道風景,而是又寬闊又混沌,淹了不少尚未成年的核桃樹。他拾起一顆青核桃,拿它作手雷一扔,池水「嗵」的一聲。再開口,他更是一個一絲不苟的醫學工作者:「植物人的表現千奇百怪,醫學對許多現象還沒有完全令人信服的解釋。過去我心氣太高,見識太少,想填補空白,現在看來,太不成熟了。假如你讀了那些有關植物人的書籍——全世界都有文獻,就不會這樣堅持己見了。」

  兩人沿著核桃池邊沿走著。跟目前相比,當年的散步竟顯得那麼幸福。那時張穀雨是他們共同的志向,共同的秘密,是他們的二人世界;他提供給他們無形的約會點,他們的情話是關於他冷暖饑飽的問答,是關於他喜怒哀樂的探索和發現,他們因他的崇高而崇高,他對周圍寵辱的超越而使他們不與世人計較。

  「我明天一早搭醫院的車去西昌,再從那裡回重慶。」吳醫生說。

  萬紅不作聲,心裡卻想為自己求個情:再留幾天吧!再陪我幾天吧!

  「你還欠我一句實話。」吳醫生的聲調含著最後通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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