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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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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抱著胳膊,架著二郎腿,吸煙的人煙灰都忘了彈。吳醫生清清喉嚨。萬紅得救似的看著他,他卻只是充滿同情地看她一眼。 「小萬同志,」管理科長講話了,「就是看護幾張桌子,看了幾年,也會看它們比別的桌子順眼。」 宣傳科一個幹事說:「萬紅是我們醫院的驕傲,不然我們這個山溝溝裡的醫院怎麼會上電視、上廣播?」 吳醫生瞪他一眼,同時踢踢萬紅的腳,萬紅一琢磨幹事的話,明白了。他是說:你萬紅別太貪了,在一個植物人身上獲得了多少政治大豐收?適可而止吧。正是宣傳幹事陰陽怪氣的話惹惱了吳醫生,他對萬紅說:「你不是有證人嗎?」 新政委問道:「誰是證人?」 吳醫生在自己微微發胖的胸口一拍:「我算一個。」他用了一串學術詞匯,加上幾個學院學來的洋文,重述了張穀雨入院那年發生的事故:手指被夾進鐵床而出現的腦電圖變化。他說他不是唯一證人,還有比他更重要的證人:張連長的兒子。 花生的證詞將是萬紅的撒手鐧。男孩被帶到院部會議室時,整個臉都在繃帶後面,只剩兩排牙和一雙眼。他和人打架英勇過度,頭和臉被石頭砸出好幾個洞,縫了十多針。他站在門口,兩隻黑眼睛像碉堡的槍洞,向每個成年人發射了一束目光。怎麼叫他進來,他都不肯,一腳在門檻裡,一腳留在外,似乎隨時打算冒犯了誰就掉頭逃走。 萬紅讓花生告訴叔叔伯伯們,那天在山上,他和父親相認時的情景。 男孩的黑眼睛又在紗布的白色炮樓裡向人們連續掃射。 「你爸是不是緊緊拉住你的手,你抽都抽不出來?」萬紅啟發道。 花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趾從過大的軍用膠鞋裡露出。他母親用爛軍裝爛軍鞋換成七成新的,先盡小喬師傅穿,再讓花生撿小喬師傅的。 「花生,問你哪。」老院長說。他快退休了,態度是但求無過的。 「就是嘛,小孩子,說錯叔叔也不會怪你。」宣傳科長說。 萬紅又把那天的情形替花生敘述一遍:他怎樣被父親緊緊攥住手,攥出四個白裡透青的手指印子。後來,往帳篷外走時,回頭看見父親嘴唇之間冒出個大泡泡。 「來,花生,你小娃娃記性比我好,我肯定沒你記得牢,你跟你爸說了什麼?」萬紅這時已經走到了花生面前,蹲下來,「你當時哭了,對不對?」 花生不點頭也不搖頭,習慣性露在嘴唇外面的大門牙消失了。男孩子們都比著頑強,當眾說他哭等於揭他的短。萬紅笑了笑,又問:「你跟你爸說了學習成績,還有呢?」 吳醫生說:「拉住他兒子的手,不肯撒手,就這一個細節,就很說明問題了嘛。喂,花生,你爸有沒有拉你的手哇?」 老院長比剛才精神了。他畢竟是醫生出身,對醫學的疑謎和奇跡還有顆年輕的好奇心。他佈滿脂肪的脖子向花生的方向探著。似乎只要花生的口一開,那大門牙一露,一個巨大的疑謎就大白於天下。 花生的門牙在繃帶形成的出入口閃了閃。他那只踏進門裡的腳跟門外的腳站成平齊,都在門外。萬紅還是蹲在他面前,一點也不急。 「花生,沒的哪個敢把你哪樣,說嘛。」萬紅用學來的雲南調說道。 男孩嘟噥了一句什麼。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萬紅一個人聽清了他的話。她慢慢撐著雙膝站起來。等眼前的黑暗消散,她說:「花生他媽不讓他說。」 老院長說:「院長伯伯,政委叔叔都在這裡,說!你怕你媽還是怕我們?」 男孩又嘟噥一聲。萬紅聽見他嘟噥的是:「我媽。」 她跟吳醫生用眼睛互換了一句話:「這怎麼辦?」 萬紅是在整個事情過去後想通玉枝為什麼不讓兒子作證的。一作證事情就大了。張穀雨連長不是植物人,是個有靈有肉有情的人,只是四肢不便,口不能語,那她和小喬師傅未公開的關係就不再會受到眾人的容忍。領著丈夫的工資、補助、軍服、糧票油票布票,卻把丈夫當活烈士(假如是死了的烈士至少她還會帶兒子去上墳),跟另一個男人夜夜過成一家,便是破壞軍婚,那可是要坐牢監的。 還是新政委有辦法。他建議花生去看望一下父親,跟父親認個錯,保證以後再不跟人打架。 人們全都起身,從院部辦公室往腦科病房走去。花生走在最後,萬紅和吳醫生一個走在他左邊,一個走在他右邊。從院部辦公室到腦科病房要穿過操場,幾個輕病號和男護士在弄樂器,幾個女護士坐在樹蔭下鉤臺布、床罩,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男病號們鬥嘴。天氣仍然很熱,暴雨打落了舊花,枝子上此刻已冒出新花來,又開得野火一般。 從院部一路走來,二十多個人已經變成四十多人。人們一打聽院長、政委、著名的吳醫生興師動眾地要去做什麼,馬上自動跟上來。後來人們也不打聽了,有那麼多人去趕的熱鬧一定是真熱鬧,湊進去不會有錯。經過了操場,女護士們拖著大網似的鉤織物,也跟上來,男病號、男護士們拿著二胡、口琴,跟女護士們擠擠撞撞,罵罵笑笑,一塊兒擁進了腦科那條陰森森的長走廊。 人們議論的聲音很響。每個人都在提問,但並不知道到底在問誰,每個人又都在解答,卻也不知道自己在答誰。為了自己的提問或解答能讓別人聽見,每個人就必須把嗓音進一步提高。 「哪個是英雄植物人喲?」 「咋個就你不曉得呢?都在這兒睡了好多年了。」 「姓啥子?」 「管他姓啥子!」 「到底是英雄還是植物人?」 「就跟植物一樣樣的!」 「萬護士旁邊那個眼鏡兒是哪個?」 「眼鏡兒惡得很,喊你『讓開讓開』!」 「擠死老子嘍!」 「把癱子都擠坐起嘍!」 人們說話的聲音把老院長的話全淹沒了。因此老院長對花生和萬紅說的「往前頭來!」誰也沒聽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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