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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陳記者為了趕回醫院,回應萬紅的呼叫,兩個膝蓋摔得鮮血淋淋。他來到特護帳篷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萬紅還在維護「現場」。她一見到一瘸一拐走進來的陳記者,便指著倒了的輸液架說:「這就是當時的現場——張連長一揮手,把它掃翻了。」

  陳記者的失望使他兩個皮開肉綻的膝頭立刻劇痛起來。他絕沒有料到萬紅那失態的狂喜呼叫是由此激發的。他問她是不是看見英雄植物人那個揮手動作,她說差不多看見了:她在回頭的瞬間,那手幾乎剛剛落下,好像還沒有完全靜止,那根輸液的膠皮管子顫悠不止,輸液袋裡一絲紅色的漣漪,證明他抬起手時,造成了靜脈刹那間回血。反正一切的一切,都證明張連長的植物人身份該被平反。

  「你要出示證據,可不能用『幾乎』、『差不多』、『好像』喲。」陳記者君子風度,即便失望也笑眯眯的。

  「那還能有什麼把架子打翻?」萬紅沒有留心陳記者的心從失望到絕望再到情緒逐漸康復的全過程。

  陳記者一瘸一拐,圍著「現場」走了兩圈。一支蠟燭燒到了根,火舌特長,細小的火花一會兒一朵,爆開在蠟芯上。爆開在萬紅兩個眸子裡。萬紅的美麗在陳記者看來是個大大的浪費。

  「可能是風什麼的?」陳記者小心地說。

  「當時沒有風。再說帳篷的門簾、窗簾都系緊了,有風也進不來。輸液架還給一塊石頭抵住的呢,要不是張連長急了,肯定也發不出那麼大的力,把它給弄倒。」

  陳記者看見了,在輸液架的三角形支架旁邊,的確有塊石頭。

  「張連長急什麼?」他問。

  萬紅頓時遲疑起來。她覺得這是她和谷米哥之間的事,谷米哥對她的呵護出於一大堆感情,屬￿手足,也屬￿親情,超過這一切,是不可道破的異性依戀。這樣的私情沒有旁人的份。所以她只說她不知道,聽張連長的士兵們說,過去鐵道兵五師第三團第九連有個著名的急脾氣張連長,他一急鋪軌架橋的進度就上去,所以碰到進度上不去的地方,團長就讓張穀雨連上去,讓張連長急一急,張連長急團長都不敢搭理他。

  萬紅又說,假如陳記者還認為證據不足的話,張連長的兒子花生也能「出庭作證」。她告訴陳記者,張穀雨如何攥住兒子的手死死不撒,把九歲男孩的手差點攥出瘀青來。她問陳記者,人們怎麼這樣健忘、薄情?才幾年哪?就把他們曾經又是獻花獻詩,又是舉拳頭表決心,擠破頭要與其合影的偉大英雄給忘了。正因為他們忘了,才不肯為他的植物人身份翻案。萬紅給陳記者下一篇報告文學的題目都想好了,叫「被遺忘的英雄」。

  陳記者覺得這是個好題目。近幾年上海、北京的小青年可算知道了什麼約翰·列儂,貓王,正把這樣的西方死人當英雄,為張穀雨翻案雖然有點荒誕不經,但可能會掀起新思潮。這事值得幹。

  醫院的房子修繕完畢後,各科室撤回山下。教堂的房子雖老,但質量很好,基本保持了原樣。教堂主樓的牆皮讓水泡酥了,剝落下來,露出了下面的壁畫。畫中主人公是耶穌基督,從他出生一直到上十字架。人們從來沒看過如此巨大的連環畫,都跑去瞧熱鬧。有人評論瑪利亞咋就讓她丈夫戴上了綠帽子,未婚先孕,又有人說瑪利亞好年輕,耶穌比她老十歲還不止。

  政治部叫管理科的人馬上在壁畫上抹石膏,把耶穌一生的巨大連環畫蓋掉。萬紅推著治療車從人群中走過,看見幾個舀著石膏的瓦刀正在塗抹。

  老山的傷員們總算陸陸續續出院了,陳記者也走了。張穀雨的「翻案」沒有成功,吳醫生問萬紅:「你該死心了吧?」

  吳醫生是和萬紅通了電話的第二天上的火車。鐵路因為洪水而中斷,他從西昌換乘軍分區的吉普。吉普還是給坍方堵住。最後吳醫生坐著老鄉的滑竿來到了56醫院。他在護士值班室找到萬紅。他不顧自己已跟另一個女人談婚論嫁的事實,上去就把萬紅抱起來。萬紅給抱得雙腳離地,脖子向後仰,企圖躲閃吳醫生那些惡狠狠的親吻,躲得護士帽也落到地上。吳醫生呆住了;萬紅的頭髮在頭頂心白了一小撮。萬紅不知為什麼吳醫生忽然就放開了她。

  吳醫生拿出手帕,取下眼鏡。萬紅發現他竟然流起眼淚來。她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幸虧他沒有傻等她,否則他會一輩子打活光棍。

  萬紅把張穀雨如何緊握兒子花生的手,又如何打倒輸液架的事告訴了吳醫生。

  「張口閉口都是他!你怎麼不談談你,談談我,我是死是活你倒是也問問啊!」

  萬紅看著他喪魂落魄的樣子,心疼他了,主動上去抱住他,一聲不響地貼在他曾經雄厚的胸懷裡,他的體味還是那樣,無煙無酒無任何男性習性使得他近乎無嗅,但這就是他獨特的氣味。她這才想起,這麼些年她對這個男人是深深眷戀的。在她最孤立的時候,他都是她心裡的底。她也偶然憧憬過他和她的家……

  吳醫生感到了萬紅的憧憬。他此番可沒有白來。

  吳醫生跟著萬紅到了那間四平方米的儲藏室,屋裡一股黃果蘭的清香。仔細檢查了一番,吳醫生一邊摘手套一邊走出來,說道:「還是那個毬樣子。」

  「你輕點聲!」萬紅緊跟上來。

  他火氣來了,非但不輕聲,反而扯起喉嚨:「有毬的進展!為了他你耽誤了自己這麼多年,二十多歲就成個白髮老姑娘!」吳醫生嗓音落到青石地面上,又彈到天花板,再像康樂球那樣左右來回地在走廊牆壁上彈。

  吳醫生突然冒出如此大的火,讓萬紅拿不出任何態度來對應,只能再次求他發慈悲,放輕聲些,免得讓張穀雨聽見。

  「他能聽見個毬!」研究生畢業後,吳醫生做了一陣講師,現在一邊讀博士一邊做臨床,成了這個時代的英雄,美人隨他挑,他不該不滿,但他此刻就是個不滿分子。「就為他,你頭髮都熬白了!」

  萬紅一動不動。他再次提到她的白髮。她頭髮真的白了?一個月前,那些拍電視的人給她剪頭髮做頭髮,沒誰說到她頭髮的異樣啊。或許那些人教養好,不提別人的缺陷,好比見了天花後遺症不能說「麻子」一樣。

  吳醫生已經順著黑暗的走廊向口端那個80年代初的明媚秋天走去。

  吳醫生跟萬紅私下裡鬧情緒,對外還是幫她的。就像陳記者一樣幫她。陳記者一回到北京就把報告文學寫出來,按萬紅的意思叫它「被遺忘的英雄」。但這篇文章馬上成為他光輝記者生涯中的一個大敗筆,被幾家大報的主編退了稿,忠告他用這個素材去寫寓言性小說。主編們非常客氣,但都暗示了陳記者,作為一個功勳記者,他已經遺忘了記者最神聖的準則:尊重事實、尊重科學。陳記者給萬紅打了長途電話,說他還會繼續努力,爭取把這篇報告文學發表出去。他說不管他在哪裡,萬紅永遠擁有他的同情和支持。吳醫生也像陳記者一樣,愛屋及烏地在醫院領導面前,跟萬紅一致對外,拉起了為張穀雨爭奪利益的統一戰線。

  就在吳醫生到達56醫院的第二天,幾個病號跑到小儲藏室,把正給張穀雨播放新聞的九英寸電視搬走了,因為他們聽說當晚中國足球隊要和沙特阿拉伯比賽。他們要醫院領導評理,為什麼一個與巨大蓮花白毫無區別的植物人要獨佔一台電視。管理科把九英寸黑白電視判給了那幾個病號。第二天萬紅跟吳醫生一塊兒來到新來的政委辦公室。新政委和老院長,加上政治處、管理科,一共二十來個人為萬紅和病號們聽證。萬紅只有一句話:「張穀雨連長不是植物人。」

  大家看她「普通天使」的面子,客氣地請她擺事實講道理。萬紅又傷心又奇怪,難道他們看不見事實?道理還用得著她來擺?植物人難道會發急?急得把輸液架都打翻?假如他動感情到了緊攥住一個人的手不放,你們還能叫他植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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