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胡護士一邊擺龍門陣,一邊將雪白的被單揭開。手的動作十分敬重敬仰,又慢又輕,像博物館職員從大師的雕塑上首次揭下防護覆蓋。英雄漸漸顯出本色,黝黑細膩的皮膚,均稱得當的身材比例,渾身長形、棱形、三角形的肌肉臥在一層皮膚下,各就各位,隨時出擊。這個身軀並沒有休憩下來。他在萬紅眼前,是個與地平線平齊的立正身姿,隨時會發號施令。她的目光走到他塌陷的小腹下那一團朦朧黑暗時,眼皮一垂。萬紅沒少見過男性裸體,但她頭次見到這樣健碩勇猛卻無法設防的裸體。於是她頓時跟所有沒見過世面的女孩一樣,整個臉起了火。她很惱恨自己:不就是它嗎?不僅看過,讀過,並且連它的內部結構都一清二楚,紅什麼臉呢?!

  胡護士嘴裡罵罵咧咧,說某某把導尿管插那麼淺,難怪瓶子裡沒幾滴尿。她叫萬紅重新插。一撩眼皮,瞥到萬紅的臉,突然大笑起來。胡護士大笑不是「哈哈哈」,是「呱呱呱」。笑著,女兵痞說:「那有啥子法喲,人家長啥子,英雄也要長嘛!未必馬克思就不屙屎了呦!」

  萬紅覺得張穀雨的肌肉又繃緊了。

  「你要活到我這把歲數就曉得了,幹護士的,一生見的屁股比見的臉多!」胡護士還在發揮,「看多了,你就不那個了。」

  胡護士指的「那個」在萬紅聽起來有點猥褻。女兵油子如果把話說白:「看多了就不臊了」,或者「看多了你就習慣了」,萬紅會覺得好受得多。偏偏說「那個」,兩個本無意義的字眼包羅萬象,無所不指。

  她想給老護士一句:你以為都跟你似的,打著職業掩護去下流?

  萬紅卻一聲不吭。她的兩隻手天生是護士的手,纖巧靈活,長痛不如短痛,一眨眼事情就漂漂亮亮地做完了。然後她伏下身,去看床下懸掛的導尿瓶。液體疏通了。

  就在萬紅直起身時,她看見張穀雨跟她有個刹那間的目光相遇。她心跳得咚咚響。能算數嗎?人有時跟畫上的人也有目光相遇的刹那。要到許多年後,當旅遊者把萬紅叫作「最後一個嬤嬤」時,她才會肯定,最初跟張穀雨的目光相遇,是他們交流的開始。

  第二章

  六月的這個下午,56野戰醫院全體官兵集合到籃球場上開大會。離籃球場五六米之遙,一池水從山邊彎過來。那時池裡還是水晶一般的水,而不是十多年後又綠又稠的浮游生物屍體熬成的粥。坐在籃球場上開大會的男女軍人做夢都不會想到,多年後水塘上會立起一座綠簷紅柱的廊橋,柱子上貼滿「KTV包間」「蒙娜麗莎髮廊包你滿意」之類的廣告。

  萬紅坐在帆布折疊凳上,左右前後都是腦科的戰友。腦科坐在最後,一回頭就能看見被當地人叫成海子的池水。池邊上長了許多核桃樹,一年年的風雨,核桃被打在了水裡,核桃綠色的胞衣給泡黑了,泡爛了,脫落下來,一個個核桃白淨地、圓潤地沉在水底。

  站起身走上講臺的人姓秦,是腦科的政治教導員。他說腦科接受英雄張穀雨是腦科全體醫護人員的驕傲。秦教導員有一把京劇大花臉嗓門,和他那山民的矮小精瘦身材不相稱。他說張穀雨同志雖然是個人事不省的植物人,但他的英雄精神將要衡定醫院五百多醫護人員的情操。

  坐在萬紅前面的吳醫生回過頭,對她微微一笑。她吃不透他微笑的意思。但她大致明白吳醫生對秦教導員的政治詩意不以為然。

  萬紅也以微笑作答。那只是個純粹的微笑,缺乏含意,毫無潛語。一個截止往來的微笑。

  萬紅和吳醫生從認識到現在,他和她之間只有一答一對的微笑。吳醫生的每一個微笑對萬紅都是一步接近,而萬紅的微笑一直停在原地。人們玩笑說,吳醫生是全軍區一把名刀,深深切入人們高尚或卑鄙的思想,切入下流或神聖的念頭,切入陰暗或美好的記憶。對如此恭維式的打趣,吳醫生都是用鼻子噴出一個笑。當喜愛他仰慕他的女護士們說:「哎呀吳醫生,你穿了一隻白襪子一隻藍襪子!」他也只是低頭看看,也是用鼻子對自己打個哈哈。

  但人們很快發現吳醫生對萬紅的微笑是不同的。

  這時吳醫生被秦教導員叫到講臺上。在吳醫生從一排排帆布折疊凳和膝蓋之間邁腿時,秦教導員說:「我相信,啊,我們軍區著名的『吳一刀』會給英雄張穀雨最好的治療!……」

  吳醫生扶了扶黑框眼鏡,等待大家拍完巴掌。他沒有秦教導員的那種會場語言,一開口就說他能做的已經都做了。他嗓音秀氣,對自己的顯赫地位低調。他又說,對於壯烈倒下卻沒有犧牲的英雄,護理比治療更重要,因而必須有一位特別護士主持張穀雨連長的特別護理。

  突然,吳醫生對著麥克風說:「願意擔任這位特別護士的,請舉手。」

  秦教導員沒料到吳醫生會來這一手。調來的四名護校畢業生,就是為了縮小競爭範圍。因為公開競爭將十分殘酷,每個人都把看護張穀雨連長看成自己政治上進的捷徑。

  會場四周的山巒層疊起伏,在四點鐘的太陽裡有的綠有的藍,還有一些是黑色。山上自生自滅的樹向坡下延伸,漸漸稀落。這裡一年綠三季、紅一季。紅是盛夏,草木給太陽曬焦了。幾百條草綠的臂膀豎了起來,臂膀下面一片70年代中國軍人的面孔。

  那種面孔十年後可就看不到了。就是刹那間被世俗之外的某種東西所召喚的面孔。

  吳醫生要點將了。他看著綠色的手臂,嘴唇繃得又緊又薄。他說:「是要嚴格考核的喲。」

  所有手臂像是給風吹得晃了晃。

  吳醫生把考核內容用三句話講完:認識拉丁文藥名的能力,「植物人」護理要則的熟悉程度,靜脈注射的一針見血。三句話把一大片草綠的手臂伐倒了。剩下的就是前後到達56陸軍野戰醫院的四個護校畢業生。

  吳醫生的治療、護理計劃公佈出來;一個主要護士,三個輔護護士。主要特別護士還有一項考核:熟記藥典,把拉丁文藥名的藥品功用、副作用、過敏反應等馬上背出來。

  剩下的四條草綠臂膀幼枝一般,三棵矮了矮,最終也倒下去。

  這正是吳醫生所要的。他要的就是公允的假像。私下裡他已經和護校通過電話,知道除了萬紅,沒一個人能夠通過他的刁難考核。這樣人們還有什麼好說的?萬紅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和她要做長期搭檔,是沒辦法的事。有沒有他追求她的意思?沒有。

  萬紅吃驚地看看周圍,突然發現整個會場只有一條豎起的草綠手臂。那手臂是她自己的。她看看自己的白帆布涼鞋,裡面伸出的十個腳趾被一層肉色絲襪網住。

  吳醫生說出萬紅的名字。這還是頭一次他當眾、當萬紅的面大聲地叫出這名字。他第一回見萬紅是在腦科辦公室。那是大前天,他端了午飯走進辦公室,看見一個細細的嫩葫蘆似的腰身伏在辦公桌上。那腰身背朝著門,他只能猜想她在閱讀什麼。他從她的肩看過去,發現她讀的是張穀雨的病例卷宗。他頭一個想法便是:我那一筆字還過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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