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床畔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那是很早了。早在這個小城還完全是另一個小城的時候。早在它還有它自己的樣子,還沒有跟其他川滇交界的所有小城變得一模一樣的時候。

  早在電線杆上尚未出現諸如「離休名軍醫專治梅毒、淋病」此類廣告的時候;早在街兩邊的鋪面房還在賣「幹鮮雞棕」「糕餅香煙」「文具百貨」,而不是伺候人的頭髮、指甲、腳板和其他什麼不可招貼的部位的時候。

  比第一輛寶藍色「雅馬哈」摩托一路大聲吼唱「……舊船票……登上你的客船」還要早。

  早到了萬紅軍帽下還支出兩支小刷把的時候。萬紅跟所有護校畢業生沒什麼區別,單薄乾淨,軍裝在身上打飄。

  這個跳下軍用吉普、背上背著洗白的軍用棉被、手上拎一個網兜的年輕女兵就是後來頗有名望的特別護士萬紅。她順著小城的「人民大街」朝西走。人們坐在昏暗的鋪子裡,目光跟著她從東往西,走了過去。走過裹在「茶爾瓦」裡蹲著睡午覺的彝族老鄉時,她腳步從進行曲節奏變成慢四拍。這個小縣城的人把順眼悅目的女子叫成「乖」。據說「乖」字是舶來的——半個多世紀前,一幫成都來的女學生隨她們的洋教父來此地傳教時把這個褒義詞帶到此地。因而護校畢業生萬紅一塵不染的小樣兒,被此地人誇成「好乖喲!」他們心裡沒有「美麗」「動人」「漂亮」這類扁平的詞匯,它們因為被太長久太多次地夾在書裡,擺在紙上而扁平。

  萬紅走進了陸軍第56野戰醫院。她在進入那昏暗的陰涼之前仰起頭,看了看這座鶴立雞群的建築。它過去是個教堂,修長的鐘塔啞了多年。那個大鐘口腔內空空蕩蕩,城關鎮的辣椒作坊裡搗辣椒的銅杵便是鐘舌。院牆束縛不住的狂熱的攀枝花和沉暗老舊的灰色鐘樓各管各地存在,都好看,卻你是你我是我。她被一名警衛兵擋在拱門外。她從斜挎在肩上的黃帆布挎包裡拿出一張介紹信。她沒有話,也沒有表情,還在看院牆外火光沖天的攀枝花。介紹信上說她是成績優異的護校畢業生,說她十九歲。哨兵持半自動步槍,上著刺刀,刀尖和他太陽穴平齊。他「哢」地來了個持槍禮,矮墩墩的全身肅敬。

  萬紅當天下午就被一名老護士帶到了特護病房。老護士姓胡,走路兩個腳板在地上磨,磨不動,卻又走得驚人地快。她的白布護士帽平平地趴在後腦殼上,前額露出一大堆燙焦的頭髮。一路上她見到每個人都要上去拍肩或打脊樑,大嗓門口罩捂不住:「你龜兒又不睡午覺!跑嘛,我一會兒就來抓你壯丁!」

  萬紅小跑著跟在胡護士身後。沒什麼說的,胡護士就是個老護士精加女兵痞。

  教堂的圖書室給隔成了十六間病房,中間一條走廊。盥洗間改成了三個茅坑一排水池的廁所加水房,男的進去算男廁所,女的進去是女廁所,靠一個鐵門栓界分性別。這都是胡護士走著說著介紹給萬紅的。她還說,因為這位特護對象是個大英雄,所以醫院才請求軍區發緊急調令,調一批拔尖的護校畢業生來。連同萬紅,現在有四個候選人要進入淘汰賽,勝出的不僅要專業一流,品德、身體、個人生活都要拔尖。說到這裡,胡護士突然站住了。萬紅差點撞在她身上。

  「小萬,你耍了朋友沒得?」

  萬紅搖搖頭。她不忸怩,也不嗔怒,一看就沒在扯謊。

  「那你希望比較大。護理英雄人物嘛。」

  萬紅看不出這中間的邏輯。被人叫成「夫夫士」(西南人發音「胡」為「fú」)的老護士現在莊嚴得很,痞勁兒全沒了。

  這間朝南的病房比其他病房寬敞,又高又窄,頂端拱形的窗子把外面明亮的初夏延伸進來。到處都擺著豔麗招展的紙花。因而當門被輕輕推開時,萬紅感到自己進入了靈堂。

  花叢中間擱了一張白色鐵床,床單潔白嶄新,56野戰醫院的徽記鮮紅。英雄的名字叫張穀雨,是位連長。他整個頭盛在紗布裹成的白色頭盔裡,呈出完美的橢圓。他的臉從橢圓未封口的地方露出,兩隻眼專注地瞪著天花板某個點。他身上粗粗細細的管子把他體內一整套循環陳列到體外。

  胡護士向萬紅說到張連長手術那天,從省裡和各級軍區來了上百個記者,西昌城、縣城都來了慰問團,團成員拎著胡琴、笛子,穿著五彩的彝胞百褶裙。幾百號人等在手術室門口,張連長剛剛被推車推出門,就有人大聲喊:「敬禮!」幾百隻手齊刷刷地舉到了幾百個腦袋右側。

  胡護士說:「壯觀得很哪,慰問團有個女人抱著娃娃,娃娃都被這陣勢嚇哭了!」

  胡護士說著說著,看見一隻胖乎乎的綠蒼蠅落在英雄的額上,她貓躥一下,抓起窗臺上的蒼蠅拍,「啪」地一下拍在張連長鼻子上。蒼蠅騰空而起,那根插入張連長鼻孔的乳白色膠管卻脫落了。

  萬紅在多年後仍千真萬確地記得,就在蒼蠅拍落下的一瞬,英雄張穀雨猛一眨眼睛。因而,她對張連長是植物人的醫學判決堅決不服,始終不服。從此以後,她一再發現的跡象,足以推翻那理論上站得住腳卻不合情理的科學判決。1976年的初夏,張穀雨對著沒輕沒重的蒼蠅拍快速眨眼的瞬間,萬紅發現了整樁事情的破綻。萬紅順著破綻開始勘探這位英雄秘密存活的生命。多年後,當這裡成了紅男綠女光顧的遊覽聖地,所有電線杆貼著「包治淋病」的粉紅招貼,所有店鋪的木頭門板換成了玻璃,在一個買賣的幌子後面幹另一個買賣,萬紅仍堅信,叫張穀雨的英雄連長始終是秘密地活著,活在植物人的假像下面。那時她三十老幾了,從來都戴著帽子,因為她帽子下面的頭髮快白透了。遊玩到這座山青水綠的小城的海外遊客、攝影家、畫家、電影攝製組都把萬紅當成老教堂遺址留下的最後一個嬤嬤。

  不過那是後話。眼下我們還要回到十九歲的萬紅身邊。她眼睛從張連長臉上移開,去看那只蒼蠅。蒼蠅圈子越繞越小,越繞越低,然後落在了張連長的手背上。那裡戳了根針頭,戳得不及格,有些血流出來了,一個棉球蘸了蘸,墊在針和皮膚之間。蒼蠅是沖那點血來的。胡護士這回打得好,一拍子下去,抬起拍子,綠瑩瑩的蒼蠅沒了,張連長手背上只剩一小攤稀乎乎的蒼蠅碎屍。

  萬紅又看見張連長眨眼了。眨眼後,他目光有些變化:專注還是專注的,但目標有了,不像剛才那樣空洞。不僅僅是那目光,張連長臉上的肌肉也有了點改變,抽緊了一點。萬紅想把這個重大發現告訴胡護士,但老護士一直在講她自己的。其實用不著胡護士介紹,萬紅也知道張穀雨是誰。一夜之間,全軍區、全省份都知道出了個英雄張穀雨。全國在三天之內都把張連長如何英勇弄明白了。萬紅一面聽胡護士的英雄故事版本,一面拿起一小塊消毒紗布,把肝腦塗地的蒼蠅從張連長手背上清理掉,扔進白色「汙物桶」,又用鑷子鑷起一團酒精棉球,輕輕擦拭著那塊瘀血的皮膚。

  「……張連長當時在施工地段睡覺——一般他很少回營房睡覺,不放心施工——一下子就醒了!你曉得他咋個醒的?」

  胡護士想難一難護士校優等生,抿緊又松又薄的嘴唇。一小時前萬紅認識她到現在,她是頭一次閉嘴。

  萬紅被難住了,搖搖頭。她其實在注意張連長的臉。自從她用酒精棉球清理了蒼蠅遺骸,他面部肌肉的微妙緊張消失了。他恢復了先前大理石塑像所特有的那種抽象凝視。

  胡護士又開始了。有關張連長事蹟的龍門陣剛剛擺開,好段落正待開始。當時張連長是這樣驚醒的:在呼呼大睡中他聽見十個炮眼只響了九聲。從他睡覺的隧道口到炮眼有一裡路。這一裡路好了得!全是臺階。就是說,張連長要摸黑下五百多個臺階,才能對點炮的新兵大吼:「日你先人,啞了一炮你們沒聽見?!」按後來計算的速度,張連長的步子快得神奇,一秒鐘四步,一步兩階。他用兩分鐘跑完了一裡臺階,把正要回到隧道的兵攔住了。張連長帶著兩個兵去排除啞炮,炮響了,張連長救了倆兵娃兒的命,自己成了英雄植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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