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四十一


  馮煥大聲叫道:「關窗!」

  彩彩已經找到了正在怪叫的那輛灰色奧迪。

  馮煥有大喊一聲:「彩彩,叫你他媽的關窗!」

  司機不高興了,嘟噥著說有什麼病啊,嚷得他差點把油門當刹車踩。

  彩彩顧不上跟馮煥計較,也不理司機。她在想,也許所有短信息都是自言自語,它插進他們車內的談話只是巧合。寫手可能是把它們事先寫好的,現寫誰能寫那麼快?……

  快到西單的時候,馮煥讓出租車司機把車往金融區一家酒店開。那家酒店的大堂在二樓,一樓只有個不起眼的小門廊,其實是個電梯間。門廊裡放著長短沙發、仿冒雕塑、絹綢花卉。

  馮煥在長沙發上坐下來,讓彩彩呼叫自己的司機。在等車來接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盡一個癱瘓者最大的力氣往大理石地面上一砸。手機價值四千多,現在那幾十種功能都碎了。他讓彩彩把變成了好幾塊的手機撿起來,交到他手裡。他接過手機,胳膊往回拉,腦袋向側面略偏,但他的癱瘓限制了他的動作幅度,使他無法把擲鉛球的預備動作做得完美。那手機從他手裡再次飛出去,砸在對面的牆上。彩彩看著它從牆上濺起、落地。如果手機有五臟六腑,有頭有臉,一定給砸得腦漿四濺,一團糟泊了。

  馮煥在司機把他和彩彩送到國際俱樂部酒店時對他說:「你回家吧,明天不必來了。」

  「您明兒不用車?」司機說。

  「用車,但不用你。」

  司機還不明白自己跟隨馮總鞍前馬後的五年已經結束,問馮總後天要不要他上班,如果不需要,他想陪兒子去瀋陽的姥姥家玩一兩天。

  「那你就好好呆在姥姥家吧。這月的工資我會讓會計寄給你。」

  彩彩把馮老總抱起來,背著身把自己和他輕巧地挪出車門。馮老總在彩彩懷抱裡向司機伸出手:「車鑰匙。」

  司機還想說什麼,馮老總的眼神讓他明白不說為好。他把鑰匙交出去,瞪著眼,瞪著帶污染霧靄的春夜。

  換了新手機也沒有清靜多久。馮煥和彩彩都在新手機上設置了障礙,阻止從那個手機上發來的信息。這可難不到他,(或者是她?)他(或她)以千變萬化的手機號上照樣發住處到馮煥和彩彩的新手機上。他(或她)似乎有無數芯卡,至少半打手機,因此他(或她)可以不斷地往那半打手機裡填塞不同的芯卡,以新的電話號碼把信息發進來。彩彩設想半打手機在對方手中玩得象幾門小炮,這門發射完畢,那一門已裝填了彈藥待發,因此炮彈得以連續發射,此起彼伏地命中。

  一條信息說:「早晨刷牙別忘了了消毒假牙,泡假牙的水可能夜裡被換過。」

  馮煥乾脆連水帶牙一塊潑出去,潑進了馬桶。一連幾天,他都用缺槽牙的嘴巴用餐,以塌癟的腮幫子和人微笑合影,以咬字含混的口齒和人談判。彩彩想,不管他的敵人是否真的在泡假牙的水裡下毒,(八成是沒有),他毒化了的是馮煥的正常生活,正常氣氛。

  這天晚上,馮煥的新手機收到一條信息:「早上起來就聽裘盛戎,夠壯膽吧?」這時馮煥正躺在床上喝茶,CD放的正是裘盛戎的唱段。屋子四壁就是他氣貫頭顱的粗莽嗓音的共鳴箱。彩彩讀完信息,不願意敗了馮煥的早茶胃口,沒有告訴他便趕緊刪除了。怎麼看都是這個人主動而馮煥和她被動,因為他倆在明處,那人在暗處。接著又來一條信息說:「住酒店也沒用,北京無非那麼幾個酒店。」

  彩彩於是悟到馮煥居無定所,從一個豪華酒店漂泊到另一個豪華酒店的習慣是怎樣來的。他自己有個說詞:一個建築房屋的人對房屋沒什麼佔有欲,而且擁有什麼就膩味什麼,見異思遷,喜新厭舊,對此他也沒辦法。北京和全國大都市天天有新酒店開張,他可以夜夜擁有新居,新床,想怎麼喜新厭舊,都隨他的便,他過得起這種豪華流浪者的日子。然而現在他漂泊到哪裡,信息就跟到哪裡,一天夜裡他要彩彩在總統套房的書房給他鋪地鋪,不久信息發過來,勸他別跟自己過不去,這樣不舒服對他這樣的癱子太不利了。

  他和彩彩都相信,這個人始終近距離地跟著他們。並且非常瞭解馮煥性格和生活規律,所以可以預測他的行為。

  這天馮之瑩打電話到父親的辦公室,說她收到一條手機短信息,自稱是她父親的老朋友,他父親托他(或她)把她丟在他辦公室的電子英譯漢字典送到她學校。她的學校離北大不遠,他(或她)正好去北大,順便可以交還字典,他讓瑩瑩到學校門口去等一輛綠色沃爾沃,他(或她)會把東西交給她。瑩瑩確實在幾個月前把那個電子英譯漢字典丟了,但她不記得丟在哪裡,便又買了一個更新的版本。瑩寶讀了短信息之後,馬上給對方打電話回去,而對方是關機。

  馮煥在巨大的辦公室裡坐著,四周都是含著灰沙的陽光,他像是坐在黑暗裡。他對彩彩招了招手,眼睛在淺茶色的鏡片後面眯上了。彩彩長腿大腳,三兩步已從門口走到他身邊。他手在扶手的某個鍵子上一捺,椅子原地轉了個九十度,轉向正朝著走過來的彩彩。他看著她,看了十秒鐘,兩個手伸出去,把彩彩往自己跟前一拽。現在是這麼個位置:他的頭正抵彩彩的胸口,再往前湊湊,就能把臉窩在跟她高大體魄並不相稱的那對小乳房之間。他便再往前湊湊。

  就那麼一點事,鬧得這樣你要滅我、我要毀你,多麼不值。馮煥有一搭沒一搭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了彩彩。他做種子投資人,投資了一個軟件。就是那種號稱能預測六合彩特碼的軟件。軟件頭一次試用,果真讓試用者之一贏了一百二十萬。馮煥並不知道,他投資的幾個的電腦工程師裡通外國,暗中聯絡買家。叛賣就要得逞時,馮煥發現了。那個買家一次次出價逼馮煥轉讓。價錢好上加好,但馮煥只有一句回話:他不缺錢。價錢被喊上去的同時,對方的語調漸漸變了,時常會漫不經意地提到馮煥那些不經細究的事蹟。終於有一天,馮煥的手機接到十多個字的一則信息。那是世界上最短的一封恐嚇信。十多個字被最大程度地榨取了中國文字的效率:列出馮煥劣跡,被掌握的證據,同時暗示自己的背景和靠山:中央某首長的親戚。

  戰爭就是那樣爆發的。

  他在彩彩胸口那兩個不高不陡的丘嶺形成的低窪處,以缺了假牙的含混口齒問彩彩,能不能原諒他這樣一個前惡棍。他把所有實話都說了,彩彩不該懲罰他的誠懇。彩彩想,來應聘的時候,沒想到一萬元高薪的這份工作不斷地延伸工作區域,以及責任領域。現在再來看看她自己和馮老總的位置:她的胳膊不知什麼時候也伸出去了,兩手托著他的頭。他的白髮多於黑髮的頭。她說:「我們不怕。怕他啥?!」

  他還是不肯起來。話跑了題。跑到他如何一見她就知道他可以把自己的半條老命托給她。過一會,他的話跑題跑得喊都喊不回來,他說他見的美女不少,但她們在他眼裡一分鐘一分鐘地醜下去,半天一天,她們不但不美,而且醜不堪言。有些女孩子不一樣,比如彩彩,每一分鐘都在他眼前增添美麗。美麗象幸福,愛情一樣,全憑你自己衡定,說它有就有,說它沒有就沒有。因為它們是活的,會成長,會變化,會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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