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四十


  散戲時,直到彩彩看著馮煥上了車,坐穩,關了車門,她的牙關才鬆開。她有個毛病,一打比賽下牙必定去咬上牙。每次記者抓拍的照片上那個癟嘴兜齒的女孩對於彩彩幾乎是陌生的,她不能相信自己兇狠起來會那麼走樣。

  彩彩剛要打開前門,馮老闆有令了:「彩彩,來,坐這兒。」他現在要她保護,要她作伴,要她壯膽,還要她的手。她的手又大又熱,馮煥把它翻過來,又翻過去,握得緊而又緊,過一會,又放開,輕輕地拍。不再是長輩對晚輩了。肯定不是。彩彩對曾經在馮煥身邊做晚輩的那個自己有些緬懷。

  在一次聽相聲的時候,馮煥主動告訴彩彩,他發出去的那封信的內容。內容大致是「反恐嚇」。對方恐嚇說假如馮煥不出讓那個預測六合彩軟件的專利,他就會把馮煥在幾年前賄賂沿海某省領導,低價購置地產,打著開遊樂園的名義開賭場的事情舉報出去。馮煥回信進行反恐嚇,叫他最好先把老婆孩子都隱名埋姓轉移,從此去過幸福的地下生活再舉報他馮煥。因為他馮煥也掌握著他們在雲南明裡開酒店暗裡設賭館的事實。就是那個時候,馮煥開始面試貼身保鏢。

  又過了一個星期,還是在長安劇場看京劇。一進場馮煥的手機就收到一條短信息:「幹嘛從側門進?是躲著誰吧?」馮煥馬上往後張望,進場的觀眾不多,個個看上去都若無其事,同時個個都暗含殺機。第二條短信息跟著到了:「別回頭看,埋伏不在你身後,說不定就在你前面。」彩彩讀了短信息之後,不由地也遠近看了看。她握了握馮煥的手,讓他別怕。第三條信息說:「新泡上的妞兒?塊兒夠足的!對女人的口味變了?」

  馮煥飛快地發了一條回信:「有種露出狗頭來!」

  「你這雙Belly皮鞋夠漂亮的,不過白糟蹋在你這雙腳上了。」

  信息象子彈一樣快,不勝抵擋。

  「褲子是POLO吧?糟踐了。你那腿也叫腿?穿什麼不一樣?」

  馮煥又回一條信息:「躲在暗處算什麼東西!」

  對方氣度比較大,不跟馮煥抬杠頂真,只是說他自己的。

  「讓你那妞兒換個打扮,她可不適合穿綠色,跟一棵巨大的大白菜似的。」信息評頭論足。

  馮煥把手機的信息亮給彩彩,彩彩一眼讀完,情不自禁地看一眼自己身上的淺綠色運動外套。彩彩很少買衣服,曾經的運動服夠她穿半輩子的。她看看附近幾排已入座的觀眾,沒一個人在擺弄手機。

  「別往上看了。脖子都仰斷了。能這麼容易就讓你看到嗎?」信息說道。特別得意每條信息在他們這邊引起的的強烈反應。

  二樓看臺上,稀稀拉拉坐著幾個人,大部分成雙結對。彩彩向馮煥建議,關上手機。一分鐘不到,彩彩的手機來了短信息。這人就然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信息跟彩彩聊起來:「手上那塊表是癱子給你買的?太次了。他給他的女人從來沒買過這麼次的表。」伏擊者離得很近,連她帶的表都看得出。表確實是馮煥送她的,是某個公司的贈品,表面是黑色,鑲了四塊比鑽石更亮的莫桑石。彩彩往「太平門」的門簾後面瞅一眼。幾秒鐘之後,短信息說:「怎麼往那兒瞅?誰會藏在那兒?還不讓灰塵給嗆死!」她把輪椅推到第一排的第一個座位,正要拐彎,又來了一條信息:「瞧你神不守舍的,留心腳下!」彩彩一驚,已經晚了,輪椅的輪子撞在一個障礙上,馮煥癱瘓的身子太無力被動,被拋起來,又被扔出去。

  彩彩趕緊上去把他抱起來,直接抱著出了最靠近第一排的「太平門」。馮煥動動撣不得,狼狽不堪,粗口都出來了:「操你媽的彩彩,你把我撂下!我要你帶著我逃跑嗎?我倒想看看他能幹什麼?!……」

  彩彩隨他發脾氣。她得把局勢好好想一想。對方顯然比馮煥下流卑鄙,是個無賴。也許他並沒有佈置殺手,只想玩垮馮煥的心智。但她怕的是萬一。這是個肮髒的遊戲,但她既然進來了,不能一招不過就出局。再說馮煥畢竟重殘在身,孤苦伶仃,對方玩殘廢人,那是古老的一大缺德,彩彩那兒童式的保護欲和正義感都不能允許。

  出了戲院,彩彩給司機打電話,司機卻不接。他一定在某個吵鬧無比的小館子吃晚飯,聽不見電話鈴。彩彩招了一輛出租車,把馮煥塞上後座,兩隻寬大的手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會兒。這一按似乎是有作用的,馮煥的面部肌肉松了下來,淺茶色鏡片後面,兩個眼睛裡都是退讓,退讓到她的保護後面,由她包辦他的一切似的。短信又來了:「輪椅不要了,Bally皮鞋也不要了?」她從窗口一看,一個劇場清潔工拿著一隻鞋正站在出租車旁邊。那是個六十多歲的清潔工,眼神是武丑的,過分精神靈活,脖子縮在雙肩之間,一定是哪回翻跟鬥沒翻好,把腦袋永久地杵進去了。

  「在哪兒撿到的?」彩彩接過鞋。

  老清潔工指腳下的地面。

  彩彩請老頭兒幫忙,去把那個輪椅推出來。老頭去得快回來得也快,說根本就沒有什麼輪椅。這時彩彩的手機咕咕地震動,這一條短信息說:「能讓輪椅消失就能讓你也消失。」

  彩彩沒讓馮煥讀這條短信。她發了一條回信,說:「這樣逼一個殘廢人,能耐真大。」馮煥把後腦勺擱在那每天要擱置上百個後腦勺的出租車座的背上,一句話不說。

  彩彩看了看他,也是一句話不說。這回是她主動,手碰碰他的手。車子走上春天夜晚的長安大街。她說:「沒事了。別怕。」

  不到十秒鐘,信息參加到他們的談話裡,說:「現在知道怕了?事還沒完呢。才剛剛開頭。」他見她要刪除那條信息,伸過手掌。她只好把手機給他。

  他讀了信息馬上去看出租車司機。一個四、五十歲左右的司機,和北京成千上萬的出租車司機毫無區別,永遠默默地發著無名火。如此迅速,對位,準確的回應只可能來自於他。而絕對不可能是他。

  馮煥讀了那條信息便往車窗外看。彩彩也看看側面的窗外,又扭頭去看後窗。長安街上,下班高峰接著晚宴高峰,從一邊街沿到另一邊街沿,滿滿地都是將動不動的車。前後左右,任何車窗裡都可能坐著這個偷襲者。可他離得再近,也不可能聽見她剛才的話,怎麼就插起嘴來了?

  又是一條信息,直接回答了彩彩和馮煥的疑問。它說:「往哪兒找?找不著的。因為報應無處不在。別以為你缺德喪良只有天知地知。」

  「不用理他。」彩彩說。她把兩個手機都關了。

  出租車的斜後方,一聲喇叭長嘯。馮煥一個機靈。她再次按了按他的手。另一側也響起喇叭。兩側的喇叭一唱一和,叫得十分難聽。彩彩把窗子打開,想看看恐怖分子到底在哪輛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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