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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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玉看著他,一點表情也沒有,但意思卻告訴了他:我從來沒小看過您把您看成善茬兒。 彪形女孩彩彩再次走進來。她這次顧不上用眼睛來頂撞補玉的眼睛,趕緊替她主子摩挲著胸口。 「有話好好說,別起急,啊?」她輕聲對馮煥說。 這種女人!一份體貼、一張笑臉、一記撫摸都不免費,都記在馮癱子的賬單上。馮癱子欠得多了,最後終歸會被這樣的賬給陷住,給埋了。於是,彪形女孩就將得到一個億萬的賬戶和一個什麼雄性事物也幹不了的馮癱子。就那麼回事。沒想到她五大三粗,沒心沒肺,反而比那些濃妝豔抹、水蛇腰流水肩的妖冶小姐們更算計。彩彩嘻哈地說過自己體重是一百六十斤,原來是一百六十斤的一個大釣餌。 這時謝成梁走到院裡,提著木梯,拿著剪子,一看就是要摘葡萄。他頭一偏,看見了馮煥和彩彩,「喲呵!」了一聲。 補玉的背靠在窗臺下的書桌,所以他是看不見妻子的。 「馮總!老沒見了!……」謝成梁眼睛只是盯著彩彩打量:「每回見您,都換個新的!一個比一個年輕!哪兒修來的豔福?!」 補玉見彩彩的臉一片懵懂,但馬上陰冷下來。馮煥飛快瞥了彩彩一眼。 「你瞎貧什麼呢?」補玉轉過身;從窗口對丈夫喝斥:「該幹嘛幹嘛去!」 「我這是誇馮總呢!每回來咱這兒,都換個新美女,一回比一回年輕!……」謝成梁還是沒領悟補玉的意思。 補玉此刻從門裡跨出去,對著丈夫擠眉弄眼,做出惡臉,表示他那張嘴沒及時閉住,禍已然從那兒惹出來了。謝成梁看著她,嘿嘿直樂,說:「擠什麼眼呐?我沒說錯呀,馮老總招女人愛,不對嗎?」 「別理他,他沒正經!」補玉又轉過身,對馮煥說,其實是讓彩彩聽的。 彩彩人站在那兒,心不知在什麼地方;眼睛看著地,眼神是瞎子的。讓晴天霹靂震的,一時滿腦子都時嗡嗡聲。彩彩再動作的時候,是五分鐘之後;她慢慢打開連接馮煥臥室的房間的門,進去了。人們都不說話,似乎聽她獨自在那間房裡做什麼。她在那間房裡一動不動,這份呆楞補玉和馮煥都聽得到。過了一會兒,她又打開與那間房相連的門。門那邊,是最靠西的屋;馮煥包的三間屋從東到西,座北面南。 馮煥自己轉著輪椅的輪子,轉了個圈,慢慢進了中間的屋。他是跟隨彩彩的路線走的。補玉突然聽到「哢嗒」一聲。那是彩彩把西屋的門從裡面別上了。把跟她而去的馮煥鎖在屋外。補玉接下去聽見馮煥的呼喚聲:「彩彩,彩彩!……不點兒!怎麼了,不點兒?……」西屋沒有任何動靜:「不點兒,你信他的話?那人特『二』!你還看不出來?」 補玉從來沒見識過馮煥的這副慈愛面目。他不是在哄自己的小情人,而是在哄小孫女。 「你信馮大哥的還是信他的?」馮煥哄道。 反鎖的門那邊,似乎是個空屋。馮煥又是自問自答了幾句,得到的所有回答都是靜默。腰纏億萬一點都不能幫他改變無趣的處境。補玉從中間屋子的窗口看見他無趣地坐在輪椅上,輪椅無趣地停泊在緊閉的門前,一艘不允許靠岸的孤舟似的。補玉看不清側臉朝她的馮煥的表情,但他癱瘓的整個身體顯得更綿軟無力,任人宰割。她心裡一陣疼。沒用啊你,她氣惱自己在最不該的時刻,把憐憫施給了一個最不該施於的人。 當天晚餐之前,馮煥問補玉有沒有看見孫彩彩。看見她在路邊上跟幾個遊客說話。都說了些什麼?那怎麼知道?隔大老遠,誰聽得見。那是幾點?大概兩點半。 馮煥點點頭,不甘心所有的問答就此結束。他的嘴唇一層幹皮。整個下午都沒有喝過茶或水。沒有彩彩,他寧可渴死?天下會端茶送水的女人太多了,他馮總爺在葡萄架下隨便一叫,從各屋都可能跑出一個願意提供服務的。哪個女人不想在他深不見底的錢包裡狠狠地挖一挖?他是癱子,不挖白不挖,挖了他和你也沒法像正常男女之間那樣辦公。 他點點頭,慢慢轉著輪椅往門口去。輪椅上坡上得十分吃力,有一次上去了又退下來。補玉快起步子,趕上去推了一把。他馬上回頭,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他以為推他的是彩彩。補玉問他要不要她來推。他搖搖頭。補玉又問他這是要去哪兒。他點點頭。意思是哪兒都行? 補玉不放心地跟在他的輪椅後面,出了山居的大門。他順著巷子慢慢向前去,補玉看著他失魂落魄地脊樑上有一塊初秋的夕陽。 晚餐過後很久,補玉才聽見馮煥的輪椅進院子。她正在水池前涮一兩百個碗,聽見馮煥輕聲對誰說:「謝了,謝了!」補玉伸頭一看,他在謝把他推回來的一個村鄰。村鄰大聲叫著補玉,說馮總怎麼一個人蹓彎去了?輪椅的輪子卡在河邊石頭縫裡了!然後又對馮煥說,馮大老闆可是給這兒的人造福的,咱可得好好巴結他,以後咱們種的果子蔬菜都上他的度假莊園賣高價兒!女村鄰爽人快語,人走了笑聲還沒走。 馮煥被女村鄰丟在葡萄架和玫瑰花叢之間,輪椅停得不斜不正,馮煥也不去管它,只是坐在那裡,癱了的人那種特有的被動消極全都在他的身姿上。他的側面,三間北屋一律黑著燈。 「馮哥,給您留著晚飯呢!」補玉端著個託盤出來,上面擺著新面花卷,四樣小菜,一碗小米粥。 馮煥沒聽見她的話。 「您是回屋吃,還是就在院裡吃?院裡有點涼……」她一邊說話一邊罵自己;犯賤犯賤,可憐自個兒的敵人!…… 馮煥這才看見捧著一餐晚飯的補玉。 「我不餓。」他有氣無力。 這個霸氣十足的癱子在此刻居然變成了個自卑的人。看他笑得多自卑呀。補玉突然恨起那個她一直喜歡的彪形女孩。手段夠高明,能勾引得豔史壯觀的馮煥害相思病!馮哥他為哪個女人茶飯不思過? 夜裡十二點,卡拉OK歌房的燈還亮著,裡面還有醉熏熏的歌聲和笑聲。住大炕的十多個年輕人一晚上叫謝成梁跑了三趟小超市,扛了三箱啤酒回來。一箱子空瓶子出來,廁所的便池邊上就越來越多地溢滿泡沫豐富的液體。隨著月亮爬上小院當中的夜空,一種泡沫豐富的液體變為另一種泡沫豐富的液體的途徑越來越快捷。歌房和廁所相隔不遠,一個門「咣」地開了,另一個門「咣」地關上,兩道門開開關關的過程中,歌聲越來越瘋狂,調門越跑越遠,吐詞咬字越來越稀裡馬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似的、喝粥吸麵條似的。最後都唱出酣聲來了。光聽聽歌聲,都知道裡面的人多麼幸福,多麼快樂得一塌糊塗。到這作來住店,誰不圖個一塌糊塗?這是大部分客人最終的、也是最佳的境界。年輕無罪、快樂無罪。一個瓶子碎了。人們先是一楞,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補玉認為有必要去看一看,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酒瓶碎裂的趨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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