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三十二


  「那您幹嘛來了?」補玉的臉在說:可憐見的您什麼都有就是沒「閑」。同時她又想笑:要是他不癱,他也不會這麼忙。

  「我就是想住下來,好好跟你談宅基地的事兒啊!」馮煥氣不打一處來。怎麼會被誤認為是閑得長毛,住到她的山居安享中年來了?一個大忙人,被錯看成閑漢,這可讓他想不開,因為這等於是抵銷了「忙」中的重要性。

  「那馮哥您早該說一聲!怎麼住了三天才張口?我這就去找成梁商量,明天一早一定給您個答覆。」

  馮煥張張嘴,又沒說也什麼。補玉走出門時,正瞥見那彪形姑娘在給馮煥吹茶水。她的手又厚又大,端茶杯全身小心,就怕不小心把茶杯捏碎了。她給馮煥按摩恐怕花一多半力氣在下手輕柔上,用很大勁兒提著勁兒,不然馮煥也會碎在她一雙大厚手裡。

  第二天早晨,天剛亮,補玉到豆腐坊去買剛出來的豆腐。回來見河對岸一個金雞獨立的身影,一腳立地,一腳蹬天,兩腿拉成一條線。彪形女孩在幹嘛?一眨眼,她又換了條腿,碗口粗的腿被她輪番玩,補玉看得讓籮筐裡的豆腐滴濕了鞋。上午她跟馮癱子說,沒想到他這回找了個女大俠,馮煥朝正在院裡跟燕兒捉迷藏的彩彩投了一眼。多少溫柔在那一眼裡!

  「還什麼事不懂呢——一個孩子!」馮煥炫耀著。

  「從哪兒來的?」補玉輕聲問。

  「從報紙上來的。」馮煥輕聲答。

  「吃過苦的孩子。」

  「可不。」他突然一楞:「你看出來了?」

  補玉笑著搖頭:「看不出來。來我這兒住店的人,個個的我都看不出來——趁不趁錢呀、是不是夫妻呀、有沒有偷我一條浴巾要不就一個煙缸啊,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她笑起來。是那種能在男人那裡辦成很多事的笑。

  馮煥一點也不笑,要她明白,她笑得多麼妖在他這兒也甭想辦成任何事。「我可是能看出你來。你在想啊,這癱子錢包不知有多深,得好好地挖挖。」

  補玉的臉不好看了。肯定很不好看。馮煥卻哈哈大笑。笑得後腦勺向後一個勁仰去,這就是他動作的極限,等於一個正常人笑得四仰八叉。

  「說——想在我錢包裡挖多深?跟小謝商量好了?五十萬?六十萬?說嗎。」馮煥的大笑把彩彩驚著了,從藏貓貓的玫瑰花叢後面走出來,朝屋裡打探。馮煥朝她擺擺手,意思是「玩去吧」。

  「我們成梁說了,賃出那塊地,這個店就關門。我們老老小小省著點,夠吃到孩子們考學校了。」她看到自己的話在馮癱子臉上收效,她慢條斯理,他五內俱焚。

  「你要多少能吃到孩子們考學校?」他緊張地盯著她。

  「怎麼也得一百萬吧。」

  「曾補玉……」馮煥急得舌頭也要癱了:「你存心毀我呐?!」

  「誰毀得了您呀,馮哥?」補玉現在是一副「唯女子小人難養也」那種女子模樣。

  「你們祖祖輩輩的淳樸民風,就是讓你這麼幹的?!」

  補玉笑而不答。她的笑其實是說:「可不。」

  「我們這樣怎麼談?」

  補玉感到側後方一股熱烘烘的氣流。彪形女孩聽見馮煥拔高調的話,趕緊來看看,看她那海碗粗的腿、茶杯粗的胳膊能幫她馮大哥什麼忙。她熱哄哄地一身就緒,馮煥對她擺手她也不走開接著「玩去」。

  「那您還價呀。」補玉說著,朝彩彩扭了一下頭。彩彩到場,她莫名地不自在起來。

  「沒事吧,馮大哥?」彩彩問的是馮煥,瞪的卻是補玉。她自己那兩條又粗又長的腿,她玩得那麼好,補玉到她這兒,她兩下就能把補玉玩趴下。

  馮煥說:「你出的這個價就讓我生氣!」

  補玉說:「那您還個價,讓我也生氣呀!」

  馮癱子又對彩彩擺擺手。這次手不是大哥的手,而是主子的手:讓你走你就走,沒什麼商量。

  彩彩退了出去,卻不再玩耍;站在葡萄架下接著觀望這屋的馮煥和補玉。

  「您自己說的,開價還價,買賣自由!」補玉說道。

  「假如你不是跟我做交易,就是存心搗亂,我幹嘛陪你玩?還價還有意義嗎?」

  「馮總,您在我店裡住過好幾次,我是存心跟人為難的人嗎?問問街坊四鄰,曾補玉什麼時候存心跟人搗亂過?這是我的村子,我在我自個地盤上開店,掙一口不幹不稠的飯吃,不圖別的,只圖孩子們長大能考大學,一輩子也有一口不幹不稠的飯吃。您在這兒開五星級、六星級莊園,我們再想吃飯要靠您賞,是我們在您在毀我們,還是我們在毀您啊?」

  「好,這話說透了,說穿了——你是覺著我要毀你,所以你乾脆先毀了我。曾補玉,我不是什麼厚道人,你知不知道?」他被自己的話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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