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你要耍無賴我能讓你明天就關門。我去告訴住店的每一個人,都別上你這兒來買東西,我說你的煙全是假貨,礦泉水全是河裡灌的,方便面讓耗子撒了尿,我挨個兒告訴他們去,我不嫌費事兒。」補玉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打定主意做一個極其討厭的人。「我還有閨女、兒子,我能讓他們幫我跑腿,散佈你的壞名聲!他們正放暑假,閑著也是閑著。」

  河南人看見的確是個討厭之極的補玉,這種女人各地的村子裡都有,她們讓你不死也脫層皮。這時老張從門外進來了,對補玉說:「算了,這回我忘了從北京帶煙來,下回不在他這兒買了。算了……」

  補玉更成了一隻護小雞的老母雞,一隻胳膊伸出去,把老張擋在後面:「你是住我店的客人,他讓你吃虧就是讓我吃虧,因為我的客人在這兒吃虧吃多了都不來了,我掙誰的店錢去?我沒錢掙,算誰的?!」

  老張不知該走還是留。

  河南人說:「我就坑他了,你怎麼著吧?」

  「你聽見了吧?」補玉把臉轉向老張;「回頭給我作證。我去村委會叫人來砸店。這號外鄉人跑來敗壞咱們村的名聲,村裡人非給這店砸了不可!」

  河南人早就忘了他真正的對頭是城裡人,把所有仇恨集中在農民階級的女叛徒身上。他說:「你去叫唄!」

  「我還得叫民警呢!你這種流竄犯誰知都幹過什麼,到咱們這兒來沒准是躲案子的!」

  河南人已經把三塊二毛錢拿出來了,往收銀機旁邊一拍:「拿走拿走!」

  「怕警察了?!」補玉一把抓過錢,塞在老張手裡。

  「誰怕警察?你才怕呢!」河南人說:「你那店裡住的狗男狗女經得住警察盤查?明裡是旅店,暗裡就是讓那些男男女女奸宿的!你當你瞞得了誰?!」

  補玉抓起收銀臺上的公用電話,遞給他說:「鎮派出所的報案電話知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訴你?」

  老張這時候使勁拽了她一下。她沒想到乾巴小老頭兒勁還挺大,把她拽得往後一趔趄。老張乘著勁頭把補玉拽到門外太陽下,補玉眼睛的餘光還看見那電話在檯子邊緣上懸吊著,彈璜狀的電話線讓它一上一下地升降晃悠。

  這時補玉看著張亦武和「文婷」肩並肩順巷子往外走,巷子盡頭是柏油路,路的那邊是河。老鴛鴦總是順著河道往上游走,上游更安靜,鳥獸多,人少。人要是相愛到他們的程度,這樣走走、拉拉手,都是好的,都頂事兒。

  女兒和兒子走過來,兩人合擔一擔豆腐,是從村北邊的豆腐店買來的。燕兒是大姑娘了,開店不離開她。補玉的「豆腐席」也是她攏得住人心的重要因素。

  桃花開得特別早,因為一個暖冬又接了一個暖春。頭一個來的客人把灰色帕薩特停在補玉山居門外,巷子給堵得滿滿的。補玉在睡午覺,納悶怎麼才三月就有人來這兒旅遊。她迅速穿上衣服——一件白毛巾浴袍,從自家院裡跑出來,往隔壁「補玉山居」走。村子裡的狗還沒進入迎接遊客的情緒,一聽到這輛從柏油路上開來的車往村子裡走,全叫起來,當補玉看見車裡下來個胖子時,狗們都叫得快嗆死了。

  那胖子沒下車就開始大聲喊:「曾補玉!」

  補玉這才認出成了胖子的周在鵬。卷毛卷鬢角連上了卷鬍子,周在鵬的臉是毛毛糙糙的一團。他還沒走到補玉跟前補玉就看見他米色毛衣的前襟上佈滿斑跡;咖啡、茶、玉米糊糊、菜湯。他老婆呢?這麼個邋遢男人她也拿得出手?她的謝成梁不捨得穿這麼好的羊絨衫,但他什麼衣服都穿得乾淨整齊,武警儀仗隊員似的。一想到謝成梁還把周胖子子當成「假設情敵」,補玉咯咯直樂。

  「媳婦兒給你開什麼好伙食了?發福發得我都不認識了!」補玉跟他握手,感覺到周在鵬使的勁有點邪,似乎要把她拉到那斑跡點點的邋遢懷抱裡。

  「有兩三年沒見了吧?」周在鵬的眼睛在告訴她:咱倆的風流願還沒還呢,我能不來看你嗎?

  「開車來的?」補玉也用眼睛告訴他:時不時還挺想你的!可想來個邋遢胖子!

  兩個人面對面,都沒聽見對方嘴裡的話,都讀出了對方眼裡的意思,於是心知肚明地哈哈大笑。過日子要沒有一點出軌的危險,還有什麼過頭?

  補玉聽見身後來了「一二一」的腳步,大起嗓門說:「成梁,把老周的行李給他擱進去。」

  謝成梁問:「擱哪兒啊?」

  「就擱我的房間!」周在鵬指指院子裡面。

  謝成梁不理他,從車後拿出行李往地上一放。他的房間?這兒成他的了?

  周在鵬也不在乎,自己拖著帶輪的小箱子往院裡走,短了許多粗了許多的脖子四面八方地擰,看著原先院子前面又接出來的院子,老首長回鄉視察似的。

  「怎麼把窗子漆成這種綠色?」他皺起眉頭。「多難看呀!」

  補玉不開心了;誰都沒說這些籃窗子難看。再說它們也不是綠的。

  「成梁,你不是會做木工活兒嗎?」周老首長問道。「現在北京文化人都用作舊的木頭,雕出仿古窗門,你也去學著做做。」

  謝成梁不搭腔。不是看在他是今年開張第一個客人的份上,他就會頂他了:「咱不是文化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