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補玉山居 | 上頁 下頁


  補玉看看老張的打扮,一頂舊布帽子,一雙旅遊鞋,胸前挎了個傻瓜相機,很笨重老式的那種,在其他人那兒,早就被淘汰了。老鴛鴦們每回來都愛順著河道往上游走,有人看見他們挨著坐在石頭上吃餅乾喝啤酒,或者撿一小堆石頭,用放大鏡一個個地仔細打量。他們儉省得可笑,啤酒是從北京超市買的,因為村裡小賣部的啤酒要貴一毛多錢一罐。他們雖然寒磣,但不象一般客人的素質,從來都是把出去遊玩時產生的垃圾帶回來,扔進垃圾箱。補玉注意到老張手裡的玻璃杯一直跟著他,好幾年沒變過。二十年人們都用這種用果醬瓶子做玻璃杯,外面套個塑料彩線編織的杯套,為裝飾也為了防止燙手。老張的前果醬瓶外面的塑料線編織套顏色狼狽,看上去超過二十年高夀了。

  「您回來吃午飯嗎?」補玉問他。

  老張已走到門外,槐樹影子花碎地撒在他臉上。補玉突然看見了許多年前的老張。不,小張。退回去三十年,叫張亦武的這個男人應該是好看的。應該非常清秀,幾乎楚楚動人:一張尖下巴的白淨臉,笑起來窩進兩頰的嘴角,小巧的鼻子。

  「不了……」老張笑著說。

  「午餐費可不退喲!」補玉俏皮地說。

  「沒關係。」

  補玉看出老張為二十塊午餐費心痛了一下。老張第一次來「補玉山居」時補玉就發現了他的不寬裕。那是五年前,「補玉山居」一個床位才十塊錢。他問有更便宜的沒有,回答是「沒了」。他的臉刹那間空白了,能看出他預期的價錢和現實差異巨大,但他又像那種好面子,不願還價的人。當時是下午三點多,假如趕回鎮上,再去趕回北京的長途車是危險的,因為一旦趕不上末班長途車就意味著得花更多的錢在縣城住店。所以他痛下決心,就敲自己一筆睡個十塊錢的昂貴覺吧。但他那十塊錢的一覺睡得活受罪,大統鋪上同時睡了半個團小組的男青年,(女青年團員們睡隔壁的大統鋪)大半夜都在扯著嗓子相互逗悶子,因為他們想讓隔壁的女共青團員們聽見。女共青團員們果然聽得見,不時爆發出大笑。

  老張第二次來是和「文婷」一塊來的。補玉打招呼:「喲,把老嫂子帶來一塊玩玩?」老張做看了「文婷」一眼,笑笑說:「這兒風景如畫空氣鮮美……」

  那一次,老張去河南人開的小賣部買煙,回來問補玉,村裡有沒有賣便宜煙的地方。補玉問他花多少錢買了一盒「牡丹」,他告訴她十塊。補玉說:「把煙給我。」她拿著老張剛買回來的煙轉身就走。

  小賣部開在進村的路邊,一共四家,全是河南人。他們中的一個人最初漂流到北京當建築民工,後來發現了這個不大的旅遊點,就開始把河南的煙捲販過來賣,從一個土坯房發展成六間大屋,用河灘上的石頭壘牆,上面蓋著桔紅色瓦,經銷上百種雜貨。陸陸續續,這裡的百貨生意就被四個河南人包了。小賣部通風特差,一股肮髒的男寢室氣味——髒襪子、方便面,一個月不洗的頭髮、張大嘴打呼嚕的氣味。店鋪到了晚上就是臥房,成捆的紙巾說不定就成了「席夢思」。

  「老鄉,你這煙賣多少錢一盒?」補玉指著河南老闆背後貨櫃上的「牡丹」。

  「六塊八。」河南人知道「補玉山莊」多有名。

  「你是見一個人開一個價吧?」

  「我一直賣這價呀!」

  補玉從圍裙兜裡掏出老張的那包「牡丹」,往他面前一擱:「那你退我三塊二。」

  河南人看看煙盒,說:「沒錯啊,這煙是我賣出去的。六塊八。」

  「太陽還正當午呢,就說瞎話?」補玉話是揭露性的,態度卻並不撕破情面。「咱都是做生意的,那些北京人都不傻,挨了坑以後不來了。你一人坑他們,等於咱們所有人幫你受過不是?」

  「哎喲,你咋不信我呢?我一分錢沒多收,六塊八!」

  「你賣了十塊。賣給了那個瘦瘦的,戴眼鏡的小老頭兒。」

  「有證據嗎?」

  「到了拿證據的份上,你說還有意思嗎?」

  「沒證據你咋就信那小老頭?城裡人有啥好東西沒有?我在城裡幹了兩年活,碰上十個城裡人九個半是鱉日的!」河南人臉都紫了,微微發福的肚皮一圓一扁、一圓一扁。

  補玉知道他是那種對城市苦大仇深的人。他的敵、友界限很簡單:城裡人、農村人。因此他覺得補玉對於城裡人的袒護是叛變行為。

  「城裡人十個有九個半是鱉日的,那半個就是這小老頭。你坑也坑錯人了。」補玉說。

  河南人不理她了。

  「把三塊二毛錢拿出來!」補玉口氣難聽了。她讓他明白,要是她曾補玉咬上誰,誰還真得流點血落點傷。

  河南人打算進里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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