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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王多穎小心翼翼地說:「桑霞告訴洪望楠的。你在昏迷的時候,總是叫這個名字。」

  賀曉輝低下頭不再說話。

  王多穎好奇心又發作起來,小心翼翼地試探:「他是你的太太?」

  賀曉輝忽然抬起頭,態度顯得異常激烈:「我們的部隊裡沒有太太!」「太太」這種充滿資產階級情調的稱謂顯然不符合他的審美要求。

  王多穎嚇得一縮頭,端著基本空了的盤子站起來,可憐兮兮地向門口走去。她擰門把的聲音驚醒了賀曉輝,他垂著頭說:「對不起!」

  王多穎轉身,充滿歉意地笑笑說:「應該我說對不起。那麼多嘴。」

  賀曉輝已經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眼裡卻閃動著無限悲痛:「紫蘭是我孩子的母親。她生孩子的時候,讓部隊藏在村裡,被日本鬼子殺死了。一個村的人都給殺死了。」

  王多穎震撼了:「什麼……什麼時候的事情?」

  「一個多月之前。」

  王多穎叫了一聲,手中的盤子差點掉在地上。「才一個多月!」她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的表情變得平靜,但在他平靜的背後一定藏著深邃的痛苦,藏著一些無法風乾的秘密。

  小貨輪輕快地飛馳在水面上,桑霞和王沐天坐在船甲板上,迎面的和風吹拂著他們年輕的臉龐和濃密的頭髮。桑霞從自己的皮包裡拿出一條薄外衣,披在王沐天的身上,王沐天一直對著水面發呆,忽然轉頭看著桑霞,眼神帶著幾分忐忑:「小霞姐姐,你對我瞭解這麼多,我對你什麼都不瞭解。剛才我在想,要是今天早上在碼頭上日本兵發現了水果裡藏的藥品……要是那時候他們開槍把我打死,你在我心裡還是個謎,我不就帶著這個謎死了嗎?」

  桑霞平靜地注視著王沐天:「原來你一路上悶聲不響,就是在想這件事?今天早上是很危險,要是他們真對你舉起槍,你會後悔嗎?」

  王沐天很用力地搖搖頭,桑霞幽幽地說:「別這麼急就回答,再想想,你才十八歲,也許你這一生會很精彩,該發生的還沒來得及發生,你不會後悔?」

  「我不後悔,我會很生氣!」

  「為什麼?」

  王沐天想了想,說:「因為……肯定是因為我事情做得不周到,表現得不夠聰明,才露了馬腳,才導致不可彌補的結局。那你呢?會後悔嗎?」

  桑霞眼神劃過一絲茫然:「我不知道……人大概非要到最後那一刻,才會知道自己是好漢還是孬種。不過我跟你說實話,我當時很害怕,怕到什麼程度呢?我有個毛病,每天早晨七八點鐘必須吃一塊糖,不然會頭暈心跳,嚴重的時候會發作低血糖。」她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塊糖果,剝開糖紙,裡面是黏糊糊的不成形狀的糖果,她自嘲地笑笑,「你看,我就害怕到這個程度:糖在我口袋裡化了我都忘了吃,恐懼把低血糖治好了!」

  王沐天看著桑霞把糖果扔進河水,他有些聽不明白桑霞的話,正如他不理解死的意義。

  桑霞看著前方的水面,靜靜地說:「所以人要真的面臨死亡的一刹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還重。昨天夜裡在你家客廳,我碰見了洪望楠,我知道他正處在鋌而走險的前一刻,正是在危險和安全的夾縫裡,我特別想跟他談談……」

  「你跟他談了嗎?」

  桑霞搖搖頭。

  王沐天有些好奇:「你想跟他談什麼?」

  桑霞的眼神漸漸好像燃燒起來:「談談我信仰的和他信仰的。可以不談信仰本身,因為我知道,我和他的信仰很不同。我只想談有了信仰的感覺。」

  王沐天看著她火辣辣的眼睛裡出現一股癡迷,這種癡迷讓王沐天看到了不一樣的她。不過他還太年輕,他的青春還太朦朧,他還看不懂這些。

  桑霞繼續癡癡地說,就好像有個人坐在她面前聽她傾訴,語氣充滿夢幻色彩:「當你有了信仰,每天看到世人忙忙叨叨,庸庸碌碌,悲悲戚戚,你突然就不明白了:多大的事情啊?值得他們這樣嗎?所有瑣碎小事都被他們當成大事去忙碌,去悲戚,去爭鬥。你會意識到,原來天下所有的事都是小事,都沒什麼了不得……你還會暗暗一笑,因為你的信仰是個偉大的秘密,是那些為小事悲戚爭鬥的人永遠不會參透的大秘密。你會為這個偉大的秘密去死,因為和這個秘密相比,死也不是大事了。」

  王沐天傻傻地看著桑霞,桑霞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忍不住臉紅了,嘲笑自己:「什麼呀!一派胡言!小資情調!」

  王沐天找不到嘲笑桑霞的理由,他只能被她的那番話感動:「望楠哥哥一定會聽進去的。」他看到桑霞眼裡閃現出一絲柔情。

  小貨輪順著河道漸漸靠岸。一條舢板從岸邊劃過來,舢板上有兩個年輕男人,都是一身中式衫褲,戴著斗笠,後一個看上去年紀跟王沐天差不多。桑霞看到他們,扭頭對王沐天輕聲交代:「這裡我是第一次來,從來沒見過這個交通站的人。你用暗語跟他們喊話。」

  王沐天馬上依言而行:「喂,先生,胡老闆讓我帶的木瓜我帶來了。」

  站在船頭的年齡比較大的男人回頭看了一眼同伴,表情有些驚訝,回話:「胡老闆問,價錢能再降一點嗎?」

  王沐天答:「都是發行的價錢。」

  「胡老闆是你們老主顧了嘛,再降一點!」

  王沐天回頭看了一眼桑霞,桑霞已經站起身肯定地說:「新四軍交通站的人!」

  舢板快速地靠攏過來。兩個男人跳上小貨輪。剛才喊話的男人鑽進船艙,不久又出來了:「老賀哪去了?」

  桑霞迎上去打招呼:「你是李叔江站長吧,我是桑霞。老賀在一次行動中受傷了,幾天前動了手術,現還住在醫院……」接著把王沐天推到他面前說:「這是我們剛發展的新同志,叫王沐天。」

  李叔江看看桑霞,又看看王沐天,語氣充滿輕蔑:「胡鬧!一個是新同志,一個是女的!你們以為這是上海租界,有法國佬英國佬保護?」

  桑霞和王沐天愣住了,沒想到好不容易見到自己同志,「同志」居然是這種態度。

  李叔江又問:「老賀批准你們這麼幹的嗎?」

  桑霞木然搖搖頭。

  李叔江的語氣嚴厲起來:「老賀要批准你們這麼幹,他也是胡鬧!這一條河從上海過來,會碰上多少鬼子的船!他們到處找年輕女人,女人藏到蘆葦蕩都藏不住!他們點火燒蘆葦,把藏在裡面的人用煙熏出來!你這樣光天化日,裝都不化就來了!你英勇了就算了,藥品怎麼辦?剛建立的藥品運輸線不就斷了?」

  桑霞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對不起。我沒有經驗,做事欠考慮。下次一定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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