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六〇


  老唐表示遺憾,他打定了主意:「好,那我就摘他的大髖吧。他殘一條腿我們會辛苦點,要抬著他走幾步,好處是不擔心他逃跑。」

  聞太太聽說丈夫要到內地,不停地哭哭啼啼,生怕這一走再也見不到他,要跟他一起走,聞辛默默地收拾完東西,太太還在哭,搞得聞辛又是傷感,又是浮躁。洪望楠走過去要勸慰聞太太,聞太太馬上對他怒目而視,只得搬起一個小凳子走到院子的柳樹下坐了下來。

  聞家女傭在朝南的三間房前廊簷下抱著嬰兒顛顛晃晃地來回走,五音不全地哼著搖籃曲,洪望楠看著嬰兒,出神了,連小丁走到他身邊都沒注意到。小丁告訴洪望楠,鎮上還有一個老中央廠的工人,五十多了,也想去內地的新廠。洪望楠一聽很高興,急忙問那人在哪裡。小丁說那人住在筧橋鎮南,剛才他來找過聞辛,他也認識洪望楠,現在就在大門口。

  到了大門口,小丁虛張聲勢喊了幾聲:「陶師傅!」陶師傅當然沒有出現,小丁假裝引著望楠朝巷子南口走,洪望楠停下來:「你去找他,我在聞辛家等著。我怕聞太太嘮叨多了,聞辛會心軟變卦。」說完便轉身要走。

  戴著墨鏡的老唐,手拿一把匕首沖到了洪望楠面前,洪望楠還沒來得及反應,小丁就從洪望楠身後撲來,兩手從背後扼住他的脖子。

  老唐對小丁說:「手腳輕一點。洪先生不是你們幹特務的,不會防身。」小丁的手松了一點,右手握著的手槍抵在洪望楠的腰部。

  洪望楠一頭霧水:「小丁,你到底是誰的人?」

  老唐替小丁回答:「哈哈,誰給鈔票多,小丁就是誰的人。現在小丁是我的人。好了,回到上海,洪先生就會知道,我們是誰的人了。走吧。」

  洪望楠沒動。老唐猛然出腿把他絆倒,沒等他起身,雙手在他大髖關節處猛一使勁,大髖關節錯位了。他爬不起來了,臉色頓時變得蠟黃,一層細汗從額頭上冒出來。他支起上半身看了看自己的腿,軟綿綿地拖在地上,就像不屬￿他的一段異體。老唐對自己的絕活表示滿意,說:「別看它,它暫時對你沒用了。不過也就是疼一點,以後還能用它走路。小丁,把洪先生架起來。」

  小丁和老唐分別拖住洪望楠的兩條胳膊,把他從地上拖起來。一陣劇痛讓他失聲吼叫起來。

  老唐讓小丁架著洪望楠,自己彎腰替洪望楠拍打身上和腿上的灰土。洪望楠又大叫一聲。老唐冷冷地盯著洪望楠的眼睛:「我知道扭傷腿有多疼。我也扭傷過。自己不傷,怎麼治別人呢?你褲子上還有點灰,我不給你撣了,你什麼時候不老實,我再接著撣。」

  洪望楠冷汗如雨:「這種時候欺負自己同胞的,就只有漢奸走狗!」

  老唐對小丁無奈地搖搖頭:「所以我覺得還是摘下巴比較好,至少能讓耳根清淨。」他拍拍洪望楠的肩膀說:「別生氣,等你吐出我老闆想聽的話,我再把腿給你組裝回去,比你們組裝飛機容易多了。」

  小丁提醒老唐:「聞辛怎麼辦?」

  老唐問洪望楠:「怎麼樣?聞辛被你招降納叛了沒有?他答應跟你一塊兒去內地了嗎?」

  洪望楠並沒因為疼痛而失去理智:「勸不動他!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筧橋了!」

  老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吧,反正姓聞的不會跟你走了,那我們就先對付你一個。」

  現在洪望楠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好聽任老唐的擺佈。在這個時候,他心裡想到的居然是桑霞,而不是王多穎。

  王多穎依照洪望楠的囑託照看賀曉輝,一見面吃了一驚,這個世界真是太小,前兩天馬路上正是這個人幫自己解了圍,她心裡一直惦記著,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了。賀曉輝也認出了她,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找我還錢來了?」

  賀曉輝旁邊的一張床已經空了,現在這裡成了個單獨病房,說話方便了許多。王多穎坐在賀曉輝的床邊,用勺子喂賀曉輝吃烤牛肉和紅菜。賀曉輝很不習慣讓人喂,他伸出手要拿勺子:「還是我自己來吧。」

  王多穎靈巧地躲開賀曉輝的手:「護士說,你自己來,就只吃一小半。」

  賀曉輝苦惱地說:「可是這裡的洋餐我實在吃不下去!」

  賀曉輝的孩子氣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王多穎反而覺得他容易打發了:「這是博士指定你吃的。流了那麼多血,牛肉和紅菜都是補血的。」

  「我這副腸胃,南瓜、番薯、番薯藤,都裝得進去,就裝不了這些,一吃就頂到這兒了!」賀曉輝指著自己的下巴說,「對了,野地裡長的苦菜我吃起來都香,苦菜,知道嗎?學名叫……蒲公英。」

  王多穎好奇起來:「蒲公英也能吃?」

  賀曉輝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開始咀嚼他的回憶:「好吃得很。二月份趁著苦菜沒打花苞,隨便一挖就是一大筐,用煮滾的水一燙,泡上一夜,第二天光剩下清香,一點苦味都沒了。放點兒鹽巴和醋,嗯……再放點野蔥,那味道,新鮮,清香,就像吃了一口春天到嘴裡,到肚裡……一個冬天的濁氣,都給沖走了……」

  「說得這麼好,我都想吃了!」王多穎切下一大塊牛肉,趁機塞進賀曉輝的嘴裡。賀曉輝一下子沒察覺,香甜地咀嚼著。

  「那時候部隊一宿營,我們就挖苦菜。宣傳隊的姑娘眼睛最尖,心眼也細,蹲下去站起來,軍裝的兩個口袋就裝滿了。」

  賀曉輝所說的一切對於王多穎都是新奇的:「宣傳隊是什麼隊伍?」

  賀曉輝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層光輝:「一支十來個人的小隊伍。到了鄉里、鎮裡,給鄉親老表們講我們的政策,講解反封建、反剝削的道理,光講人家聽不懂,必須編排出小戲給老百姓演唱。比如現在,宣傳隊就要跟老鄉唱抗日救亡的歌,演打日本的戲,讓老百姓對自己民族的命運樹立信心。對我們抗日隊伍建立信賴,支持我們。新四軍、八路軍裡面有很多有名的藝術家呢!延安抗大的音樂系主任,就是冼星海。」

  王多穎趁機又塞了一大塊牛肉在賀曉輝嘴裡,「我知道冼星海!我看過的話劇《大雷雨》、《復活》,都是他寫的音樂!」

  看著賀曉輝渾然不覺地把牛肉大嚼一陣,吞咽下去,王多穎偷偷一樂。她還從來沒照顧過人,是這個像學生班長一樣的大男人挖掘出她隱藏的母性,讓她實實在在感受到照顧人的快樂。

  「還有……還有《青年進行曲》,也是冼星海寫的曲子。八路軍還有一個有名作曲家,跟我是本家,所以我把他的名字記得特別牢!他叫賀綠汀。給抗日遊擊隊寫的歌,太難唱了!我們一唱就笑,誰也唱不准!是這樣,啊——」賀曉輝越說越興奮,他吃力地用那只沒有纏繃帶的手打拍子,「要後半拍起……我們都是神槍手,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還是沒唱准,左手打拍子,不帶勁。我們都是飛行軍,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王多穎出神地聽著,雙眼發著光:「真好聽!」這種熱烈的、積極的生活,不正是她長久以來渴望的麼?

  賀曉輝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去做大幅度動作,很快就累了,打拍子的手垂了下來:「我們新四軍遊擊隊裡,也有能歌善舞,又會打仗的藝術家,還有會寫歌子的女兵……」

  王多穎插話:「還有個叫紫蘭的女兵。」

  賀曉輝臉色馬上變了,驚訝並帶有些敵意地看著王多穎。王多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有些害怕:「怎麼了?」

  賀曉輝語氣生硬起來:「你怎麼知道這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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