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
五七 |
|
又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搬運工乾脆爬上卡車,笑嘻嘻地巴結桑霞:「大姐,我幫你抬!」說著便搬起一個筐子往外扛,桑霞制止他,他不理她,把筐子放在車尾的一個工人肩膀上。桑霞有些亂了,回頭點了一下,只剩下最後六個筐子,筐子上用墨汁寫了01、02、03、04、05、06。她走過去,用身體擋住那六個筐子,一邊掏出幾個零錢,塞在少年的手裡:「小弟弟,錢你拿著,快下去吧!」 那少年搬運工好像受了羞辱,臉孔漲紅了,倔強地說:「我不是要飯的,我能幹活掙錢!我搬得動!」桑霞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身體,不禁直搖頭,只得隨他。 王沐天這邊已經亂得不可開交,看見筐子在工人手裡被搶來搶去,急得王沐天六神無主。押送著最後六個扛筐子的工人的桑霞一看眼前的局面,馬上跑到前面,用身體擋住那六個筐子,臉色異常嚴厲:「誰也不准動這幾個筐子!」 王沐天的汗水從太陽穴流下來,走到桑霞旁邊,幫她護著最後六個筐子。 那些沒被雇傭的工人們兇狠地撲過來,推開桑霞,跟扛筐子的工人們發生了拳腳衝突。這些饑民和災民在絕望中爆發出的仇恨力量是驚人的。王沐天徒勞地伸開手臂,護住兩個筐子,承受著兩邊的對抗力量,眼看就要支撐不住。 在碼頭上巡邏的四個日本兵看見了碼頭上的大亂,一一上了刺刀,吹著哨子向棧橋沖來。 三個工人爭搶的一個筐子翻到在地,繩子斷開,從筐裡滾出一個金黃的木瓜。桑霞看到那個木瓜被做了手腳,瓜體上開了個小天窗,裡面露出一個玻璃小瓶,玻璃在太陽光下晶瑩地閃動,她趕緊撲過去把小玻璃瓶塞進瓜內,正準備把木瓜塞回筐內,剛才吹哨的日本曹長來到她面前,用生硬的中文質問現場的人:「你們在幹什麼?暴亂嗎?誰領頭暴亂的?」 日本兵用刺刀把工人們分成面對面的兩列。 桑霞托著木瓜站起身,對曹長一笑:「沒人暴亂啊!就是貨物太少,人手太多,一些人搶不到活幹……」 王沐天看見桑霞手上的木瓜有一線汁水從木瓜下面開的口子裡流出來,順著她的小臂蜿蜒流淌。曹長指著木瓜,改說日語:「你拿的是什麼?」 桑霞也改為不熟練的日語:「熱帶水果。」 曹長突然把鼻子湊到桑霞手上的木瓜前,聞了一下,又改說生硬的中文了:「很香。」 桑霞說:「也很甜,可惜這個瓜爛了。阿沐,你去拿幾個好的招待他們。」王沐天的心突突跳個不停,趕緊蹲下身,緊急辨識著被做了手腳和完好的木瓜。 曹長上下打量著桑霞:「你會講日語。」 桑霞彎下身,很自然地把木瓜放在筐子,起身微笑:「講得很差。比你的中文還差。」 曹長走到王沐天正在翻騰的筐子旁邊,忽然用腳踢了踢筐子。桑霞趕緊跟過去,眼睛恐懼得像失明了一樣,但嘴唇上仍然留著一個得體的淺笑。 王沐天抱著四個木瓜站起來,遞給桑霞。桑霞把木瓜遞到曹長面前,曹長看看她,又看看王沐天,再看看木瓜,目光謎一般。最後,他輕輕搖了搖頭:「我們不允許收中國人的禮物。」突然一轉身,向自己的士兵們走去。 突然的脫險讓桑霞和王沐天感到放鬆後的虛弱,王沐天輕輕扶了桑霞一把,又似乎是從桑霞那裡借一點力。 日本兵開始驅趕搬運工們,有的士兵蠻橫地動手推搡,有的士兵把刺刀刺在搬運工的脊背上。王沐天本能地脫口叫出來:「他們是我們雇的工人!」曹長轉過臉,冷冷地盯著他。桑霞偷偷地拉住他。 曹長轉向桑霞:「你剛才說,人手太多,我帶他們去一個缺人手的地方。」 王沐天想說什麼,桑霞的手緊緊拉住他,他感到桑霞的手心全是汗水,他悲哀地說:「他們抓中國人去挖工事,修炮樓,抬大炮,會把他們累死,餓死的!」 桑霞的眼睛同樣含著無限悲哀,但現在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如同羔羊一樣被押走的中國人。她忽然看到,那個瘦小的少年搬運工走到過浮橋的時候,瞅了個冷子便往回跑,跑上了浮碼頭……心不禁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兩個日本兵追著少年跑回來,一邊舉起槍瞄準少年。少年跑到浮碼頭邊沿,沖著翻騰的渾濁江水一頭紮下去,追到浮碼頭邊的日本兵朝著少年紮下去的水面一陣掃射…… 王沐天更加衝動起來,按捺不住地要跑過去。但他的手緊緊被桑霞拉住,回過頭,桑霞沖他輕輕搖頭,那目光流露出一種深邃和苦痛。他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為了要趕走這些窮凶極惡的日本鬼子麼?但是現在他們只有忍耐,他們只希望這忍耐能趕快結束。 所有的筐子都被碼放整齊了,小貨輪駛出碼頭,向閃爍著七八點鐘陽光的江面駛去…… 馬上要進入杭州筧橋鎮的地界。洪望楠坐在長途汽車上眺望著窗外,看見日本軍隊正在打穀場上練兵,他眼不見為淨,把草禮帽蓋在臉上,仰頭靠向椅背。 跟隨在長途汽車後面的是一輛風塵僕僕的轎車。車內坐著三個人:司機、老唐和小丁,在車上休息了一陣,老唐的元氣已經恢復過來,他問司機還要多遠,聽說還有七八裡地老唐臉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洪望楠不過是一個文弱書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 長途汽車緩緩進站,洪望楠最後一個下車,他看了一眼路牌,上面的「筧橋鎮」幾個字已經風雨剝蝕,模糊不清了。他調整了一下手裡拎的皮包,向鎮子的入口走去。 沿著窄窄的青石馬路,洪望楠邊走邊觀察這個古鎮。他看到路兩邊的店鋪不少都關門了,有的貼著封條,一些店鋪改了國籍,招展著日本酒屋和料理的旗號,時不時還會有日本女人走過,她們打著花紙傘,木屐在石頭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們是安靜的、滿足的,她們又是無知的,她們既不明白,也不關心她們腳下的土地是否正在遭受著蹂躪,被她們的國家蹂躪著。 從一個十字路口拐進一條小巷,小巷很是幽靜,不知從哪裡傳來棒槌打衣服的聲音,聲音在小巷裡激起回音,更顯出小巷的幽靜。 洪望楠一邊往前走,一邊注視著一家家的門牌號,很快便在一家雜院的後院找到了聞辛。 逃亡到筧橋鎮的聞辛大工程師,已經不再講究任何體面,他還沒找到固定住所,先在一間臨時住處湊合著。現在他們一家四口人加上一個女傭,不分老幼尊卑,統統下榻在一間淩亂不堪的屋子裡,只靠帳子維持隱私。 聞太太正在蚊帳裡睡懶覺。聞辛先生正在焦慮,正在痛苦。他衣著邋遢,馬瘦毛長地坐在床上,用一隻腳踢著搖籃,晃悠著嬰兒,手裡拿著一張報紙在閱讀,報紙的大標題為:重慶又遭日機轟炸,陪都一片火海。 聞家女傭端著一碗稀粥從門外進來:「先生吃早飯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