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五六


  天色漸亮,路燈的光亮顯得疲憊而陳舊,但是空氣卻是新鮮而活潑的。王沐天深深地呼吸著,他為今天馬上要到來的行動而激動,今天他要協助桑霞去給新四軍送藥。他偷偷瞟了一眼桑霞,桑霞身著白色短袖衫、米色卡其長褲,有種別樣的風情,而她面上輕鬆的微笑又為這風情更添幾分風韻。

  他們飛快地蹬車,一盞盞路燈被他們從身邊甩向身後。

  到了果品批發行後院,桑霞登上那輛中型卡車的車輪,撩開蓋在車廂上的帆布,王沐天看見帆布下裝著幾十筐水果,筐上都蓋著蓋子,捆紮了繩子。桑霞從小皮包裡拿出鑰匙,打開車門,對王沐天說:「你先上車,我馬上就來。」

  桑霞走進批發站,向同事小包確認:「所有藥品都裝進去了?」

  小包既是桑霞批發行的同事,也是地下組織成員的同事。他說:「全裝進去了。四百支麻醉劑裝在六十多個菠蘿和木瓜裡面,是掏出瓜瓤和果肉裝的。藏著藥的水果一共裝了六個筐子,在車廂最裡面,靠著駕駛室。」

  桑霞生怕有什麼閃失:「筐子上都做了記號?」

  小包很確定地回答說,還是按照原來的記號做的。一切無誤,桑霞高興地跟小包告別:「好,那我們就上路了。」

  小包卻對自己並不滿意:「真恨我自己,不會開車,讓你這麼個女同志去冒險!」

  桑霞開朗一笑:「風險面前,男女平等。」

  「女人都去冒險了,還要男人幹什麼?」

  桑霞回頭又笑著反對:「男人去冒險,把女人留下光是擔心嗎?有時候冒險的滋味比擔心好受多了!」說完拉開門出去了。

  王沐天坐在卡車駕駛員的位置上,摸摸這裡,扳扳那裡。卡車忽然動起來,向前面沖去,他趕緊踩刹車,卡車停住了,他沒有緊張,反而眉飛色舞起來:原來開車也很容易嘛。

  桑霞走到卡車旁邊,佯裝生氣:「我看見了啊!」

  王沐天滿不在乎:「看見了吧?沒想到這麼簡單!再給我十分鐘,我肯定能把車開跑!」

  桑霞眼神漸漸嚴肅起來:「阿沐,你又忘了,我們是一個嚴密的組織,該你做的事你必須去做,不該你做的事,你碰都不能碰。你只要記住一點:我們是去給蘇州的水果發行站送貨的。」

  王沐天不服氣:「萬一遇到緊急情況,多一個司機,不是更靈活方便嗎?」

  桑霞指著副駕駛位置:「坐回你自己的位子上去。」

  上了車,桑霞手握方向盤,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前方:「今天我們的行動非常重要,關係到上百個新四軍傷員的生命,也關係到我們剛剛建立起來的醫藥轉運站,所以我要求你絕對服從我,配合我。你的玩心太重,很多事其實你是帶著玩心去做的。現在必須收起你的玩心,守紀律,聽指揮,像個真正的戰士——其實你已經是個真正的戰士了。」

  後面一句的鼓勵讓王沐天很開心。桑霞踩了一腳油門,卡車平穩地向前行駛,很快來到初陽普照的馬路上。她扭頭看了一眼沐天,笑了笑,領頭哼唱起《畢業歌》,王沐天會心地跟著唱起來。

  王沐天的感覺棒極了,就像乘坐了一輛坦克或者裝甲車,所向披靡。雖然前面等著他們的,除了危險就是未知,可是因為跟桑霞在一起,連危險和未知都似乎顯得別有風情。

  迎著被黃浦江托著的朝陽,卡車開到新碼頭,桑霞把車停在棧橋前沿。兩人剛跳下車,便看到一群搬運工湧上前來。

  桑霞的目光飛快地在人群中掃視,她指著一個健壯的光頭青年、一個中年工人、一個帶絡腮胡的工人說:「你,你,還有你!站到這邊來!」三個搬運工興奮地走到桑霞跟前。

  剩下的工人們卻不甘心,始終不肯離開,舉著手叫嚷——

  「我力氣大,一個頂倆!」

  「我腿快,搬運快!」

  桑霞抱歉地沖大家笑笑:「對不起大家了,今天用不了你們這麼多人,下回再勞駕大家!」

  一個瘦弱的工人擠到桑霞面前:「行個好,女東家!我一家老小等著我掙錢回去買糧食呢,掙不著錢,全家就要挨餓!」

  桑霞猶豫了一下:「那好吧,也算你一個。」

  其他工人見狀,也紛紛上來央求,有的動手拉住王沐天的衣服,王沐天善性大發,為難地看著桑霞:「小霞姐,怎麼辦?這些搬運工的家都是給日本鬼子燒了,從外地逃難到上海的,掙不到工錢,他們家裡的人都沒有飯吃!」

  桑霞看看四周,低聲說:「可是我們不能用這麼多人,人多手雜,會亂的!亂起來就危險!」她不再理會王沐天,登上卡車輪子,躍入車廂,「實在對不起大家,我們就這麼點貨,不需要這麼多人手!」

  眾人並沒有散去,依舊木然地看著桑霞,眼光裡滿含乞求,桑霞沖他們抱歉地笑笑,囑咐下面負責照看的王沐天:「按筐子上的編號,一共二十八筐,盯著每一個筐子上船,別讓他們搬丟了,也不能搬亂了!」

  被桑霞雇傭的幾個搬運工扛著筐子,排著隊從碼頭來到棧橋上,卻被那些沒被雇傭的工人們堵住。一個工人上來就搶絡腮鬍子工人肩上的筐子,另一個工人搶瘦子工人的筐子,紛紛嚷嚷:「有飯大家分著吃!」

  王沐天看這邊吵吵鬧鬧,跑了過來,企圖掰開搶筐子的工人的手。一個工人轉向王沐天:「小東家,求求你,我家是無錫逃難來到上海的,老太太已經餓死了!我們外地人在上海扛包都沒有份!我孩子已經餓了兩天了!」

  絡腮鬍子工人繞過去,往棧橋上走,又有工人攔住他,面向王沐天紛紛訴苦。王沐天一陣痛心,轉向絡腮鬍子工人:「你就讓他扛吧!」

  王沐天的善舉並沒有讓躁動平息,很快又有若干未受雇的工人抗議起來:「那為什麼不讓我們扛?我們也是昨天一天沒等到活兒幹的!」這一來,好像錯都在王沐天身上,厚此薄彼似的,眾人紛紛聒噪,情勢越發混亂。

  車廂裡,桑霞把一個個筐挪向卡車尾部,由工人們扛上肩膀。一個戴帽子、披墊肩的工人沖到卡車旁,桑霞一看他不是被錄用的,請他離開,那工人說:「你們少主人在下面雇傭我了!」

  桑霞吃了一驚,局面已經滑出她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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