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五〇


  朱玉瓊反而緊張了:「真有話?」

  三伯伯走過去,替她撿起掉在地上的兩張牌:「這副牌可以扔掉了,方的都玩兒成圓的了!特別是三伏天,東西都返潮,摸上去黏糊糊的,像塊肉皮!」

  朱玉瓊卻不以為意,笑眯眯地說:「這是老宅裡搬過來的。我婆婆生前玩的。你說像肉皮,差不多,有時候我覺得還帶體溫呢!」

  三伯伯凝視著她說:「小霞說你懷舊,看來她看得很准啊。」東拐西拐,這話題算是扯到了桑霞身上。

  「小霞說的?」一提桑霞朱玉瓊就馬上有了精神,「這姑娘我跟她有靈通,要不是沒出五服,我就又做媒婆又做婆婆,讓她嫁給宇風!」

  「剛才你不是說沒想好怎麼跟我說嗎?現在想好沒有?」朱玉瓊的樣子好像在等千鈞霹靂。

  三伯伯剪斷雪茄的煙頭,靠近朱玉瓊,雙眼充滿關切:「你聽了不要慌,啊。」

  朱玉瓊孩子似的點點頭,在三伯伯面前,她是不願意讓自己成熟的——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成熟過。

  三伯伯緊張地看著朱玉瓊:「上次放貸的幾根條子賠了。」

  朱玉瓊張大嘴巴,兩隻眼睛瞪著三伯伯,過了片刻,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哎喲,我當什麼事呢!賠了拉倒,我曉得我是沒有偏財運的人。」她繼續玩牌,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三伯伯好像也松了口氣,解釋說:「米價漲得飛快,有金子的人一夜之間都把金子拋出去,囤米囤油。你不要擔心,我已經讓人到鄉下收米去了。」

  朱玉瓊又隨遇而安了:「有你,我擔什麼心啊?」

  「還有,你們家在江灣的老宅,宅基還是好的,我想雇一班工匠,把它修繕起來租出去。這樣你每月可以有一筆進賬。」

  朱玉瓊滿不在乎:「江灣都快成日本城了,萬一租房的是日本人,怎麼辦?我是不要把房子租給日本人的!」

  「當然不租給日本人。還有很多從敵佔區逃難來的江南大戶,想在上海長住,就租給這種人。」

  三伯伯要走了,朱玉瓊搖著蒲扇跟到門廳,看著三伯伯拿起衣架上的帽子和外衣,上去替他拉了一下背後的摺子:「喲,這件衣服是翻新的?」

  三伯伯回過身「嗯」了一聲。

  朱玉瓊很不解:「這麼省幹什麼啊?做一件新衣服也不要幾個錢!明天我到『老人和』綢緞行去給你選一塊料子……」

  三伯伯笑笑:「不用了。這衣服不過是面子經了日曬,掉色了,其實沒有什麼磨損,翻一次新,又可以穿兩三年。」

  朱玉瓊很有些不安:「你在我們身上這麼捨得花錢,自己倒儉省成這樣……」

  三伯伯坐下來穿皮鞋,拿起牛角鑲紅木的鞋拔子,慢悠悠拔鞋:「男人要靠骨子裡的派頭,不靠外表時髦。太時髦了,反而輕浮。只要戴的表是好表,抽的煙是上等煙,皮鞋是個體面牌子,最要緊是張嘴要有好談吐,進出哪個會所、俱樂部人家都不會小看你。」

  朱玉瓊接過他用過的鞋拔子,讓他騰出手系鞋帶,兩人的動作處處顯出默契。

  三伯伯又說:「再說,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多久,原棉、生絲在現貨交易場行情看漲,通貨膨脹厲害得很,過日子穩些好。多件衣服,少件衣服,對一個男人,有什麼兩樣?」

  王多穎聽著門廳的對話,小聲告訴洪望楠:「好了,三伯伯要走了。」

  洪望楠也打算回去,站起身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囑託給你。賀曉輝動了手術,假如我明後天回不來,你就以我的名義去診所探望他。」他拿出一個預先準備好的信封,「這裡面的錢應該夠了。這個老猶太會看我的面子多少打點折扣。萬一他獅子大開口,你給他簽個名,等湊齊了錢再給他送去。」

  王多穎接過信封,認真地點點頭。

  等三伯伯走後,洪望楠對王多穎說:「走,陪我去看看你媽。」

  王多穎冷淡地說:「你去吧,我不去。我天天能看到她。」

  洪望楠溫柔地批評王多穎:「跟自己母親生氣生了一年,你也太任性了。」

  說起這些,王多穎又開始憤憤了:「要不是她當時裝病騙我,去年我就大學畢業了,說不定也像那些學生一樣,到你們廠裡去做志願工人,跟你一塊兒造飛機,痛痛快快投身抗日,哪像現在這麼窩囊?」

  洪望楠安慰她:「小姐,耐心一點,只要廠裡允許我們接家眷,我頭一個接你去!」看王多穎紋絲不動,便不再勉強,和她告別,一個人上樓去找朱玉瓊。

  桑霞從樓梯上下來,剛上了幾級臺階的洪望楠抬起頭,四目相遇,兩人匆匆一笑。洪望楠慢慢登上樓梯,桑霞慢慢地步下樓梯。兩人在同一個臺階上再次對視一笑,然後擦肩而過。那對視,那一笑好像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含有無限意味。

  朱玉瓊走到小客廳沙發前坐下來,漫不經心地拿起茶几上的一本書翻開。書裡夾著一副老花鏡,她將眼鏡戴上。和剛才的她相比,似乎添了一點歲數,也多了一絲憂悒。

  洪望楠輕輕從樓梯口走到朱玉瓊面前,輕輕叫了聲:「王媽媽!」

  朱玉瓊驚訝地抬起頭,見是洪望楠,趕緊摘下眼鏡站起來,她有些激動:「望楠!嘿,你這個小鬼頭,怎麼跟孫猴子一樣,一眨眼就變出來了?」

  洪望楠扶朱玉瓊坐下:「我從內地回來幾天了,一直想來看看你,就是抽不出空。」

  朱玉瓊恍然大悟:「這我就有數了,阿穎這幾天漂亮起來了,想問又沒敢問她,原來是為悅己者容!快坐下,陪我說說話!」她剝出一顆松子,放在洪望楠面前的茶几上。

  洪望楠生怕朱玉瓊多想,便跟她訴苦:「但凡有辦法,我會儘早把阿穎接到我身邊。現在我是怕她吃不下那份苦。上海再不濟,大米總是有的吃,您看,還有松子這樣的零食。我們那裡一片荒涼,蔬菜糧食都常常斷炊,一斷炊我們就只有美國軍用罐頭吃,我早就吃倒了胃口,別說阿穎了。」

  朱玉瓊心疼地看著洪望楠:「沒想到造飛機這麼苦……」她倒沒多想,對洪望楠她是很放心的,這孩子她看著長大,對他的印象一直是積極,上進,有責任心,女兒跟著他也算是有了照應。

  兩人東拉西扯說了會兒話,洪望楠看時間不早,站起來,打算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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