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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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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野下達指令:「從現在開始,不准丟掉他。他每去一個地方,找誰,都要記下來。」 老唐有些激動,他又重新贏得了平野先生的信任,信心百倍地說:「明白了。您放心,我會把握時機順著藤蔓摸葫蘆,大大小小的葫蘆最後都能摸到手。再見!」 老唐還是大意了,他沒注意到在他身後還有一個年輕人站在電線杆後面,正在悄悄觀察著他。 這年輕人是永青茶行的小丁,洪望楠離開永青茶行後,季家鳴派小丁跟蹤洪望楠,確保洪望楠不被盯梢。現在小丁發現老唐在盯梢洪望楠,於是他盯梢老唐。在抗日時期的上海,常常出現這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事情,盯梢者很難搞清楚自己是蟬,是螳螂,還是黃雀,或者是黃雀背後的什麼狩獵者。 王多穎出門巡視了一圈兒,沒發現什麼異常,叮囑管媽不要多嘴,回到臥室。洪望楠看著神秘的姐弟倆,大惑不解:「你們這麼提防三伯伯……」 王多穎朝他「噓」了一聲,走到鋼琴前,輕輕彈起一個優美單純的旋律,「現在可以說話了。」 洪望楠接著發問:「你們懷疑三伯伯是日本方面的?」 王沐天表情很莊重,經過昨晚和洪望楠的一番出生入死,他們已經有了良好的信任基礎,他說:「說不定他是俄國方面的,要麼是法國、英國方面的,也說不準他是自己單方面的,我們一律提防。又不是光提防三伯伯一個人,管媽、老羅、管花園的大福,統統提防。」 王多穎邊彈鋼琴邊插嘴:「包括朱玉瓊。」 王沐天瞪了她一眼:「朱玉瓊是你姆媽!」 王多穎不屑地說:「我記得她是誰,謝謝你提醒!你說三伯伯是自己單方面的,什麼意思?」 洪望楠接過話:「現在上海,各國割據,為哪國搞情報的都有,為自己搞情報的也有。有人為錢搞情報,有人為政治搞情報。為錢搞情報的人就像做現貨生意,到處搜羅大米白麵,再囤積起來,誰出價高就拋出去。」 王沐天坐在琴凳上,把姐姐換下來。他的彈奏水平很初級,但用來掩護談話已經足夠。 王多穎和洪望楠很快又把話題扯到了神秘的「公寓女人」上,洪望楠要解釋,王多穎馬上用手捂住耳朵:「我不要聽你解釋!」 洪望楠很無辜:「我現在的工作,有時候會有女同志配合,你為什麼胡思亂想,出口傷人?」 王沐天看了他們一眼,為了掩蓋他們的爭執,把彈琴的音量增加了上去。 王多穎根本不信:「你冒這麼大的風險跑來,就為了跟我辯解兩句,那就是你心虛!」她好像要把洪望楠的藉口堵死,同時也沒想過要給自己留條後路。 解釋是心虛,不解釋是不在乎,王多穎也太難對付了,無論說什麼,她都能找到破綻。洪望楠張了一下嘴巴,不說話了。 王多穎一看洪望楠不說話了,繼續發難:「你為了工作男女授受不親,我懂,我理解,我不怪你好了吧?你可以走了嗎?」 「我們沒有授受不親!」洪望楠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為自己辯解。 王多穎冷笑一下:「好的,沒有授受不親,無非在一道過了一夜兩夜!為重大的工作,我統統理解!」 洪望楠忍不住失望:「阿穎!你怎麼會有這麼髒的腦筋!」 「我的腦筋髒?」王多穎一下子暴跳起來,「為了工作,你們做出什麼事都不髒,我說說反而髒了!」 王沐天趕緊把鋼琴彈得震天動地,他也聽不下去了:「姐姐!你想到哪裡去了!」 洪望楠筋疲力盡地說:「那個女同志只是在我公寓裡休息了一下……」 「一下?一下算多少鐘點?五個鐘點還是八個鐘點?還是從夜裡月落星稀直到太陽升起?事實是一直到上午九十點鐘,她才姍姍出門,把你房門的鑰匙交給了公寓夜班經理。我沒有說錯吧?」 王沐天的手不是在彈鋼琴,簡直是在打鐵了。樓下客廳的朱玉瓊再也無法忍受這噪音,沖到王多穎臥室門口,用力敲門:「喂!有這樣彈琴的嗎?琴都要給你彈散架了!」 王沐天用眼神示意姐姐坐到他的位置上繼續彈琴。他走到門口:「姆媽,這是新式彈法,我剛剛聽了一張唱片,是美國作曲家歌圩溫作的曲,聽過嗎?」 「美國貨的音樂,這麼難聽啊?」 「多聽聽,聽慣了就不難聽了。」 朱玉瓊嘟囔了幾句,王沐天把她拉走。這一折騰,倒是破了洪望楠和王多穎的僵局。洪望楠走到王多穎身邊,他們坐在一張琴凳上:「我再告訴你一遍,你這是庸人自擾。」 王多穎發洩了半天,把自己也折騰累了,不再逞強,開始了軟弱的抱怨:「那就是說,你們的公寓有個長舌經理,是吧?他編出瞎話來讓我慪氣,讓我坐在黃包車裡流了一路眼淚,對吧?」 洪望楠拉起王多穎的手:「阿穎,我們倆最應該互相信任。沒有和你定親之前,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親人,跟你一直情同手足。和平也好,打仗也好,以後這個國家、這個世界還不知會發生多大的變故,但我們倆是不會變的。到老了,病了,一個看護一個,一個把一個送走,最終再跟了去,這些都不會變的。」 這番告白洪望楠說得情真意切,王多穎很快被感動了,看著他流下眼淚。他又輕輕抱住她,在她的腮邊溫情地親吻了一下:「阿穎,我們聚少離多,要是再彼此不信任,心裡就會更苦,懂嗎?」 王多穎為自己過激的行為感到羞愧,她像做保證似的用力點點頭。 一切似乎風平浪靜。 三伯伯一邊抽雪茄,一邊在被各種家具擠得不成方圓的空間裡踱步,他有心事。擺牌戲的朱玉瓊也看出來了:「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三伯伯有些猶豫地「嗯」了一聲:「我還沒有想好怎麼跟你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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