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畢業歌 | 上頁 下頁
四七


  三伯伯皺起眉頭:「你不要跟我裝傻。自從桑霞來到這個家裡,你就整天跟她嘀嘀咕咕,出沒無定。現在桑霞不見了,你也快從這個家裡消失了。」

  王沐天委屈:「我不是在家嗎?」

  「那桑霞呢?她到哪裡去了?搬走了?跟她姑媽都不打個招呼?她生長在國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搬到哪裡去住?所以她的背後一定有一個組織,這個組織是靠一個主義聯盟在一起的。我說得沒錯吧?」

  三伯伯直擊要害,王沐天顯然不是他的對手,不知如何對答。三伯伯不再看王沐天,接著說:「從新加坡來的那封電報,你從我口袋偷走,看了。這個家裡,只有兩個人知道這封電報的內容,你和我。不對,三個人,還有桑霞,你不可能不把電報內容告訴她的。我倆知道真正的桑霞現在在哪裡,她在上帝那裡。那麼到上海來的這個桑霞……」

  三伯伯忽然停住說話,他看到了桑霞。桑霞正從大門款款走來,如同剛剛從一個晚會告辭。

  王沐天的雙眼發亮,蹭地一下站起來:「小霞姐!」

  三伯伯看他慌裡慌張的樣子,搖頭苦笑,這孩子的魂都被桑霞勾走了。

  桑霞抬起頭,沖陽臺上的二位打招呼:「Hi there. Good evening!」她走過院子的花壇,走向樓門。

  三伯伯關掉了小客廳的留聲機,看著愣在陽臺的王沐天說:「阿沐,你表姐回來了,你不去看看?」

  王沐天從陽臺上進來,像一個演員在臺上忘光了臺詞和動作,不知怎樣往下演。

  桑霞端著託盤進了大客廳,把託盤放在大餐桌上,揪下一塊麵包,蘸了蘸湯,放進嘴裡,香甜地咀嚼著。王多穎臥室又不失時機傳出激越的鋼琴彈奏。桑霞不禁奇怪:「阿穎在跟誰發脾氣啊?」

  三伯伯饒有興味地看著桑霞:「你聽得出她在發脾氣?」

  「我自己也彈琴,發脾氣的時候彈琴就跟這個一樣。」桑霞指指王多穎房間的方向,笑了。

  三伯伯點點頭:「有趣。我有時候懷疑小霞學過心理學。」他搬開一摞舊書,在一把太師椅上坐下來,「你這位娘娘啊,別人天天給她理東西,她照樣天天給你亂擺攤子!」

  王沐天趁機走到三伯伯背後,用又輕又小的手勢指指三伯伯,又指指自己,表示他們之間有過談話。

  桑霞好像渾然不覺,對王沐天說:「阿沐,你沒事的話,就去看一會兒書,我跟三伯伯談談心。」

  三伯伯一愣,王沐天更是錯愕得臉都變色了。他木呆呆地站起身,向門口走去,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說:「小霞姐姐,你答應借給我的那本書,一直都沒給我,不如現在去給我拿吧。」

  桑霞卻紋絲不動:「明天再給你拿。你先找本別的書看吧。我跟三伯伯談的話很要緊。」

  看來桑霞是存心要放棄這個攻守同盟的機會,王沐天猜不透桑霞的心思,只好磨蹭著走出門,慢慢地登上樓梯。

  三伯伯坐直身子:「小霞想跟我談點什麼?」

  桑霞也坐正身子,要攤牌了:「三伯伯,您已經知道我不是桑霞,為什麼還要跟我打啞謎呀?」

  三伯伯沒料到桑霞如此直接,如此單刀直入,這樣一來倒顯得他鬼祟了。他看著桑霞,桑霞也看著他,她的目光似乎是坦然的,坦蕩的,甚至是坦誠的,看來她早有準備。他忽然笑了,竟是那種長輩的、憐愛的微笑:「你這麼迷人可愛的一個姑娘,誰能忍心戳穿你呢?」

  桑霞反問:「不戳穿我,你不好奇嗎?」

  三伯伯的表情有種看透世事的圓滑,「我過了好奇的年齡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姐,一眼就能看出是從一個良好的家境出來的。」

  桑霞似乎沒有絲毫猶豫,便主動和盤托出:「您看得沒錯,我父親是南洋最大的藥材商,在新加坡、越南、印尼、馬來亞、菲律賓都有製藥廠,引進了歐洲和美國的製藥設備和醫療設備。我上面有四個哥哥,我行五,您可以想見,我是父母掌上明珠中的明珠。我在美國讀大學,不過大學只上了三年就回到了馬來亞,後來又在新加坡讀完了大學。」

  三伯伯問:「為什麼放棄美國呢?」

  桑霞的目光忽然變得尖銳:「因為我不能忍受美國人對中國人的態度。他們排斥華人,他們對中國人的鄙視不用眼睛去看,也不用耳朵去聽,用鼻子聞都聞得出來。」

  三伯伯注意到桑霞的神情:「那麼……」

  桑霞看出了三伯伯的疑惑:「看來您還是好奇的。好吧,我就徹底戳穿我自己吧。我和娘娘真正的侄女桑霞是至交,我們分享的東西很多,分享愛好、書籍,還有女孩子間最核心的秘密:戀愛和失戀。當然我們最重要的分享是我們共同的理想。」

  三伯伯目光凝聚在她臉上,似乎要在上面尋找理想的痕跡。

  桑霞一字一字地說:「我們的理想是共產主義。是桑霞介紹我給她的組織的。」

  王多穎房間的鋼琴響起來,鏗鏘,激昂,恰到好處地配合著桑霞的講話。鋼琴聲音太響,樓梯上的王沐天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他看到了三伯伯臉上流露出的一刹那的驚愕,而桑霞卻顯得安靜沉穩。他心煩意亂地抽了一口雪茄——那是三伯伯的雪茄,他搞不明白桑霞在明知道事情暴露的情況下何以還能如此鎮定。

  三伯伯的驚愕是突如其來的,他本來已經調整好自己,但還是沒有預料到這個年輕女子的先發制人如此不留餘地,如此生猛。他用勉強的微笑來掩飾他的震驚。

  「我這次回國,就是來完成桑霞在黨裡的使命。因為她兩年前為了祖國抗戰在美國組織募捐,從舊金山回到新加坡的輪船上染上了疾病,在船上去世了。」桑霞的神情變得有些黯然,「桑霞跟我說過,他父親跟他姑姑幾乎斷絕來往了,因為她的母親忍受不了這個姑姑。」

  三伯伯問:「那麼,桑霞在你們組織裡的使命是什麼呢?」

  桑霞抱歉地搖搖頭:「對不起,這我連自己的父母都不會告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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