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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王多穎就像沒聽見,自顧自往前走。洪望楠著急了:「怎麼了?誰欺負你了?」王多穎卻哭得更加不可遏制。

  洪望楠攔在王多穎前面:「告訴我,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王多穎站住,淚水放肆地流了出來:「是的!」

  「誰?」

  王多穎終於爆發了:「你!還有那個女人!」

  洪望楠不明所以:「女人?哪個女人?」

  「你帶到房間裡去的女人!」王多穎發出絕望的嘲笑,「福州路哪家鹹肉莊的?還是馬路邊的野雞?你還把房門鑰匙交給她!」

  洪望楠明白了,上午他的確帶了個女人到他這裡,是桑霞。桑霞要為賀曉輝找新的地方養傷,他便邀請桑霞到他這裡看看。因為昨晚折騰了一夜,桑霞身上髒,要在他這裡洗個澡,為了避嫌他先出去了。事情就這麼簡單,他心裡很想為桑霞鳴不平:桑霞怎麼能是什麼鹹肉莊的女人呢?

  不過他能告訴王多穎這些嗎?他還要保護桑霞和賀曉輝的特殊身份。雖然事實上連他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身份。

  王多穎當然不知道洪望楠的苦衷,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宣洩:「你叫我沒有急事不要到這裡來,原來就因為金屋藏嬌,藏了一塊鹹肉莊的鹹肉!」

  洪望楠心急火燎地拉住王多穎:「你要判一個人死刑,也要容他請個律師,辯護一下吧?我可以為自己當辯護律師嗎?等我辯護完了,你想怎麼判我,就怎麼判我,好不好?」

  王多穎神經質地打了個哆嗦,猛然甩開洪望楠的手:「你放開我。」

  「你先答應我,好嗎?」

  「你的手還不知幹過什麼呢,不要碰我!」

  洪望楠終於火了:「你怎麼這樣!」他心裡本來就有事,耐心沒可能那麼充沛。

  王多穎使勁抽出自己的胳膊,向馬路對面跑去。看見一輛黃包車過來,她伸手攔住,跳上了車,很快便消失于洪望楠的視線。

  洪望楠無力追趕,他感到疲憊。最近幾天,他們兩人每次見面都是不歡而散,洪望楠不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心神恍惚地走進公寓大廳,公寓經理告訴他,有位小姐拿著本書不吃不喝等了他一下午。他想,也許自己的確對多穎關心不夠,多穎今天才會反應如此激烈,也許吧。他似乎在努力說服自己。

  電梯著陸時引起鐵柵欄門微微震動,他疼痛似的抖顫了一下,慢慢拉開鐵柵欄門,拉開大半又停住了。他想,他應該做點什麼,為多穎,或者……是為自己。他放開門把,轉身向大廳走去。

  三伯伯攙扶著朱玉瓊從門外進來,朱玉瓊臉上的兩片醉紅在透露著她的舒適和滿足。她用帶醉態的手勢,不準確而誇張地把三伯伯的手從自己手臂上擼下去:「我自己可以走的……我又沒醉……不要攙著我,好像我是個老太婆……」

  三伯伯退後一步,她卻搖晃著向前沖去,三伯伯馬上又扶住她,她有些沮喪:「是不行了,是老太婆了,三杯酒就不頂用了。」

  王沐天站在頂層樓梯上問:「姆媽,你怎麼了?」

  朱玉瓊抬起臉,看著兒子,眼裡閃過一道絕望,但馬上就回到醉態裡去了:「你媽沒用場了,三杯酒就喝得斯文掃地。」

  王沐天步下樓梯,攙扶著母親進了小客廳,給母親泡了杯茶。朱玉瓊問他:「晚飯吃的什麼?」

  「老羅燒的鄉下濃湯。」

  朱玉瓊不滿地擺擺手:「老羅省糧食,所以一個月要燒四五次鄉下濃湯,一聞到我就要吐出來了!七月裡的捲心菜、洋蔥,不燒是臭的,燒好了還是臭的!」她似乎剛發現自己在哪裡,「我又不打牌,你扶我到這裡來幹什麼?」執意要回自己房間睡覺。

  從客廳裡傳出音樂,三伯伯開了留聲機。

  回到臥室,朱玉瓊坐在床上,忽然醉意全無,一把把王沐天拉到自己身邊,眼睛看著門口,低聲說:「你藏在後院棚子裡的東西,家裡有人看見了。巡捕在我們家前後門都放了暗哨,你住在家裡不安全。你是姆媽的命,你沒了,姆媽的命就沒了,曉得嗎?」此刻這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在兒子面前,口吻簡直有些哀求的意味。

  王沐天的小把戲還是沒瞞過母親,心虛地點點頭。朱玉瓊閉上眼,擺擺手,有這樣不省心的兒子,她的確是累了。

  王沐天輕輕關上房門,走到樓梯口,正要下樓,三伯伯叫住了他。三伯伯看著他的眼光有種異樣,輕聲說:「你來,坐在陽臺上乘風涼吧。今天是東南風,陽臺上比樓下涼快。」

  他只得乖乖地退回去,和三伯伯一起走到陽臺。

  三伯伯坐在左邊的籐椅上,用手裡的蒲扇輕輕給右邊籐椅上的王沐天扇風。兩人都似乎各懷心事,都沉默著,氣氛顯得很沉悶,這種感覺王沐天是不曾有過的,他現在和三伯伯在一起很不自然。

  突然,樓下王多穎的房間爆發出一陣暴風驟雨般的鋼琴聲,王沐天本就心虛,心驚肉跳地眨著眼皮。鋼琴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三伯伯注意到王沐天的額頭:「你的頭怎麼了?」

  王沐天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被蓬鬆的卷髮覆蓋的一小塊繃帶:「撞在電線杆上了。」

  「怎麼會撞在電線杆上呢?」

  「我一邊走路一邊讀書,就撞上去了。」

  「阿沐啊,你現在可以當撒謊博士了。」三伯伯放下了蒲扇,「自己撞上去會撞到那個地方嗎?明明是被人打的!你跟桑霞一塊兒在做什麼?」他不想再聽王沐天扯謊,直接把話挑明瞭。

  王沐天不敢去看三伯伯,繼續聽著他訓話:「你這個歲數的孩子,都有一種錯覺:死亡離你們是遙不可及的。哪一個主義灌輸到你們腦筋裡,你們就把自己的命拿出來,交給那個主義,好像不死不足以證明你們的忠誠。桑霞是灌輸了哪一個主義,我不知道,不過我不能讓你拿出命來,交給她的主義。」

  王沐天做出很茫然的樣子:「桑霞是什麼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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