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 |
五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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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你也上去拜啦? 陳沖:我是趁大家都拜完了,去食堂吃早飯的時候,一個人去拜的。點了一炷香。我怕有人圍觀讓我產生雜念,覺得自己滑稽。其實攝影師呂樂也是獨自作的這套動作。他趁大家沒起床就把儀式做完了。 作者:有沒有得到「保佑」呢?(笑) 陳沖:那真是一塊神秘的土地,挺莫測的。幾乎每隔幾分鐘就會出現一個新氣候。整個拍攝過程,真給它捉弄死了。剛想拍雪景,搶著架好機位,大太陽忽然出來了,一朵雲都不剩!雪一下化完!剛想拍豔陽天,它又一下子陰雲密布! 作者:藏族演員洛桑戲真不錯…… 陳沖:選上他真很運氣。從來不抱怨,埋頭吃苦,每次到景點他都扛最重的設備。其實他本人和他演的角色老金很接近,沒認識他之前,覺得老金是個理想人物,這個時代不會有的。見到洛桑才知道,這種厚道人還真有。他從來不摻和事非,閒話很少。 作者:我覺得他表演很有深度。 陳沖:其實他人很簡單。現在西藏話劇團不怎麼盈利,工資很少,他有時去幫天葬師幹點活,賺點外快。也是很少的錢啦。 作者:(吃驚)什麼?!他是上海戲劇學院的畢業生呢!去幫天葬師…… 陳沖:掙錢啊。他一點也不掩飾,我問他,他就照實告訴我。他不會來虛的。問他平常閑著做什麼,他說也就是打打麻將。你看,他一點也不想把自己說得很不平凡,很高尚。但他的誠實,質樸裡有種高尚,不必硬去演,氣質就從老金身上流露出來了。他那種深度就是自然的東西。 作者:這兩個主角的選擇算不算理想? 陳沖:應該算吧。李小璐才十六歲,非常成熟,臺詞很好,戲也不錯。一點就明白,但她自己一演,馬上出來她自己的風格,不模仿我。她絕對有潛力。就是內心太剛強了一點,有時要她流露女孩子天然懦弱、心靈嬌嫩的一面,就差一些。很難讓她真哭。中間拍到一場哭戲,她祖母過世了,那天她才真是悲從中來,淚流了不少。 作者:你不是說拍有點暴露的鏡頭,她也鬧彆扭。 陳沖:其實是替身拍的。不過有的時候也不能不要銜接吧?我們為李小璐不肯配合拖了很多時間。有時我都要光火了。攝製組的人覺得我對一個孩子不能那麼要求。冷靜下來,設身處地,想到自己十六歲,哪有李小璐那麼成熟?怎麼能對她那樣要求呢?真覺得自己跟個後媽似的。(笑) 作者:我發現你反省起來對自己用詞很重的,什麼「卑劣」啦,「後媽」啦…… 陳沖:自己對自己嘛,還那麼禮貌客氣,那不憋死了? 作者:其他方面呢?比如製片部門,美工…… 陳沖:製片和美工都是香港的,都有西方式的敬業精神,做事很職業化。有一次人工造雪,美工組連續工作四十八個小時,那場雪景必須豐滿而廣漠。勞動量可想而知。好不容易造成了「天地浩素」的氣氛,很大一塊地面鋪了厚厚一層尿素,結果來了一場雨,把尿素全溶化了,那天美工阿潘火氣很大,和製片吵了一架。有一次更絕,我們開了三四個小時的車到景點,搞道劇的人發現花沒帶。(因為西藏草場退化,野花不夠繁盛,美工部門不得不在草原上插五千餘朵人工「野花」。)再回去取花,好天又沒了,大家都說:「把他們拉出去斃了!」反正麻煩層出不窮。不過事後回想,覺得所有細節都是美好的。一個星期洗一回澡,也不覺得那麼不可思議了。美國生活那麼多年,一天不洗澡都沒法睡覺,看來人的彈性蠻大的。 作者:失眠症怎麼樣? 陳沖:天天晚上吃安眠藥唄。我老公跟我急了,他說你要真上了癮,沒治了,那該怎麼辦?他是醫生,知道美國許多烈性安眠藥不能吃過三個星期。好在草原上設法打美國長途,他不會天天跟我絮叨這些。我們結婚這麼多年,第一次和他失去聯繫這麼久。 作者:後期製作的忙勁,我是看見了…… 陳沖:其實要是雇一個後期製作製片也就省事了。為了省錢嘛。有一點錢就想花在電影上。哪怕多添一顆星星也好!(影片中的夜空,一些地方星星不夠,是靠後期特技加工上去的。美國電影製作業的特技十分高科技化,一部電影若有豐厚資金,可以在後期上做得非常漂亮。但例如「加星星」之類的製作十分昂貴。)後期有時候我都絕望了,以為怎麼趕也趕不上柏林參賽了。當時柏林方面也安慰我,說實在趕不上參賽,做展示片也可以。李安電話裡說,他的《推手》就是在柏林做展示片上映的。不過我不甘心,那麼多苦都吃下來了,當然要爭取入圍得獎。送片子多緊張,派Chriss(一位朋友)專程乘飛機,親手送到評委會,不然寄特快專遞,萬一過海關耽擱,就誤期了。簡直跟特別行動似的。那天半夜,柏林的傳真到達,說《天浴》入選,真是百感交集。其實我做了它不入選的精神準備,後期實在太倉促了。 作者:進入得獎圈,你頭一件事想到的是什麼? 陳沖:……去買最漂亮的衣服,好好打扮李小璐。有人預言她的年幼,表演的成功很可能會得到最佳女主角。不過最終沒得到。她還小,才十六歲,以後得獎的日子多呢。 作者:下面假如有人再請你去導戲,你會不會去? 陳沖:有啊——好萊塢的幾家電影公司看了《天浴》,都很喜歡。馬上就有公司提供一個買下的劇本。不過我還是得拍自己興趣大的東西。我準備把你的《扶桑》作為我下一部拍攝計劃,向他們提出來。 作者:《扶桑》是中國人的視角,他們會通過嗎? 陳沖:所以啊,就必須在闡述故事時留神,抓到他們審美習慣上的敏感點。這是個新視角,跟好萊塢歷史上所有白人,中國人之間的愛情故事完全不同,弄得好會成功,弄不好就得不到認同。專門有一本書,一個意大利作家寫的,她專門研究了所有美國人、亞洲人愛情關係在好萊塢銀幕上的反映!所有成功的都是白人男人如何營救亞洲女人,他們感到亞洲女人是受東方文化中的男性沙文主義的壓制(尤其中國女人裹小腳),完全無辜、無助,是世界上最美麗、最脆弱的生命。得去保護她們,營救她們,愛情是在這兩個前提下(保護、營救)發生的。這幾乎在好萊塢已形成了一個情結,不破了它,真正的種族間的愛情沒法出現在好萊塢銀幕上,破了它,又要破得他們心服口服。你看,在你的《扶桑》裡面,扶桑和小男孩克裡斯之間的愛情,顯得扶桑很有力量,是英雄,克裡斯雖然表面上在營救她,使她擺脫大勇的陰影,擺脫她低賤、非人的妓女身份。其實是要扶桑擺脫幾千年的傳統中國文化,這是不可能的。因此克裡斯失敗了,雖然他整個成長過程是以愛扶桑來標記的,扶桑也把他作為一生中惟一征服了她心靈的愛人,但克裡斯失敗了。因為他感到扶桑周圍的中國傳統文化,扶桑的東方生態環境是牢不可破的。這是好萊塢的中、西愛情故事場,不是純中國的,也不是西方的,是屬一個世界性的族類。這裡面有一群藝術家,包括《紅》《白》《藍》的導演Kieslowski,一個波蘭人,在法國拍電影,還有Kundera,一個捷克作家,在西方寫作;Allende,一個智利女性,在美國居住。這個文化族類有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養成了一種兼顧其他民族感情表達方式的文學語言,電影語言。再民族化,再東方,再傳統的題材,都不怕,都會被這種表達方式翻譯成世界共通的理解。而中國本土化的一些優秀作品悲劇在於,它們需要對於中國近代史,中國語言的一定知識來欣賞。這樣很大的一個讀者群和觀眾群就跟不上。而Kundera是人人可以讀的。他講到了類似「文革」的經驗,這種感情全世界都理解。 陳沖:我想你講的是距離。距離使一種記憶不再是完全個人化的,完全本土化的。比如我的記憶由於我和中國的距離,它自己凝聚、凝煉,又在自行和諸如Kudera、Allende這樣的類似的記憶做比對,和相互影響,這樣的記憶和本土上的中國人的記憶可能會有差別了。我們的存在,不可能不和西方的存在形成比較而形成獨特的存在。 作者:好了,咱們談談下一部——你打算做什麼? 陳沖:拍《扶桑》啊,一切又得重新開始。 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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