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四十二


  東奔西顛的生活卻使她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認識人;認識一個將和她一道組成家庭的人。

  離開外景地的那天早晨,她打好行李,走出房間,又在豪華麗空曠的大廳裡等待。這回是等待離去;等車來接她去機場。一位經理彬彬有禮地走到她面前。他們已不再陌生,全旅館的人,上至經理下至清潔工,都熟悉了這個叫陳沖的中國姑娘,她那麼愛逗,那麼平易近人和熱忱,使人忘掉她是個有名氣的好萊塢明星。他們非常喜愛她。

  經理問陳沖:「就要走了嗎?」

  陳沖站起:拉一拉身上簡樸的T恤,伸出手:「再見啦!」

  她竭力裝得無心無肺,但經理看得出她眼裡那一點悵惘。經理握住她的手。

  「就是想來告訴你——我們大家都想告訴你一句話:什麼時候你來,這兒總有一間房是為你開著。」

  陳沖感動得啞然。

  還會來嗎?她一點把握也沒有。但她使勁向經理點點頭。

  她覺得自己再不能把生活當車乘了。她得「到站」,得有個「接站」的。

  在飛離泰國的頭等艙裡,她寫了一封信給一位最親近的女友——

  ……好想談戀愛、好想生孩子,好想被人疼,好想疼人家。還想穿T恤,還想炒菜,還想做裙子,還想照相。還想做夢,很長、很長的,一個串著,光揀好事做……

  第19章 「我有難民心態」

  「你決定接《誘僧》了?」

  「能不能來一下?……我覺得有些臺詞不順口,你跟我一塊順順臺詞……」陳沖急促地在電話中說。

  半小時後,作者出現在陳沖宅內。

  又半個小時後,作者與她一同將《誘僧》中她的部分臺詞做了些許修訂,使其更口語化。

  作者急需瞭解陳沖如何作了拍《誘僧》的決定。她卻沒說出個所以然。給作者的印象是,香港方面誠意難卻,她不得不承諾了。

  「你騎虎難下?」

  「有一點。」

  「有個問題可能是犯忌諱的——你的決定跟片酬有沒有關係?」

  陳沖坦誠地笑道:「當然有關係。片酬代表他們對你的誠意,也代表他們對你的鑒賞的高低,期望的高低。」

  「片酬和角色,哪樣對你刺激更大?」

  陳沖表示對於這個問題她很難給予一兩句話的答覆。

  陳沖:(認真思考著)我沒法直接告訴你。我做事很憑興趣。但我又是個較現實的人,美國這麼多年的生活把我給教得現實了。我希望自己每演一個角色都是一次藝術上的求索,儘量不違心地接受角色。但在沒有最令我滿意的情況下,我總得做一些折衷。比如:角色不夠好,但報酬非常好,我會考慮接受。相反,有的角色很有意思,我非常想演,我是不計報酬的。當今社會,誰做事不是圖一頭?總得有失有得吧?

  作者:體現在正拍的《金門橋》,你是沖著角色去的,對吧?

  陳沖:我喜歡大衛黃的劇本。他的編劇很有風味,有詩的意境。演這個角色,我根本不在乎片酬。

  作者:是不是有個相對固定的片酬標準呢?我指好萊塢?

  陳沖:一般來說,是的。片酬往往代表一個演員的知名度、演技。代表一個演員的身價。亞洲演員目前的片酬跟美國演員還是不能比,這證實我們在銀幕上仍不是主流,仍是少數民族,所以更要爭取高一些的片酬——這是爭取更廣泛的承認。不能不認識到好萊塢到今天還有種族歧視。黃面孔在好萊塢銀幕上出現的機會是很有限的,而美國的社會結構呢?黃面孔的主治醫師、黃面孔的律師、黃面孔的科學家、教授,在社會中占的比例很驚人;拿這部分人和整個黃面孔人口基數來比,比例比美國人大得多。做律師、醫師就很少因為你是黃面孔而少付你薪酬。為什麼做黃面孔的演員就不能拿最高報酬呢?顯然亞洲人在美國主流文化中的地位還沒被肯定。同樣一個角色,讓亞洲演員演,他們就認為理所當然可以少付些錢。作為一個亞洲女演員,我想爭取的是在種族平等上的被承認。當然,我這一輩子都不定能爭取到,但我會不斷爭取。我告訴你,爭取高片酬不是一件值得難為情的事;不爭,相反該難為情。不爭,你承認你比別人劣,這在美國這種競爭性極大的社會,等同於一個弱者,一個甘於被淘汰的人。首先你得認定「我的貨好」,買不買帳是你的事。假如你確實承認「我的貨好」,就按我叫的價付。這有什麼不合理呢?有什麼可臉紅?你不承認我的質量,你可以殺我的價,或者扭頭就走!當然標價不一定代表質地的優劣,但百分之八十的情況下,標價是衡量準則,這要回到我剛講過的話:我對一個劇本,一個導演也有買不買帳的權力:對方一切令我感興趣,但需要我付很高的代價,我也同樣會付。在藝術上能有創作的愉快,對我來說是第一重要的,這種情況下,我在報酬上會讓步。

  作者:比方你去臺灣拍《隨風而逝》?

  陳沖:那個本子並不理想,但我的興趣在於跟臺灣的影視界合作。從來沒有嘗試過這種合作,它在當時就顯得比拍片本身更有意義。

  作者:聽說台視並沒有付你很高的片酬?

  陳沖:沒有。(蹙眉)我有時也搞不清自己。有時促成我接片的原因很簡單:就是不想閑著。這種對賦閑的恐慌是種難民心理:(出聲地笑)難民被一個國家收容了,就整天勞作,怕一閑下來生存就沒著落。難民從來不可能像那個國家土生土長的公民一樣,因為難民是從一個比別人低的基點開始創業的。所以總覺著得花雙倍的時間、氣力去維持生存。為什麼許多移民比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發跡得快,就是被這種難民心理鞭策的。猶太人往往是最富有的社會集團,因為他們的難民意識最強烈,他們也幹得最賣力,拼命忙碌、賺錢、攢錢,我管這個就叫難民心態。我常分析自己,我也有這個心態。一閑就恐慌、不愉快,手裡忙著一件事,就覺得多少有了保障。

  作者:你有沒有想到這些?(手比畫著)這房子、一切?

  陳沖:這一點也不能減輕我的難民心理。已經形成了一種心理,一種情結,不那麼容易消除。我知道我已經不必恐慌,但我還是要恐慌。你讓猶太人停下來,別忙了,攢夠了錢了,他停不下來的。他們的難民心態當然更嚴重,要幾代人才能消除。他們曾經沒有立足之地,他們拼命工作,是怕再失去立足之地,一旦失去,他們至少有財富可以立足。這種難民意識在不管哪國的移民中都存在,有時它是一種上進的力量,有時它是一種精神的不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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