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罷演」的陳沖此時坐在一間化粧室裡,邊回想邊除卻妝束。

  拿不准自己是否太生硬、太任性了。對待這樣—位拿藝術當天條的導演,她個人的利益以及一切保護她利益的紙面上的規定,她是否過分看重了呢?然而她明白自己並沒有錯:原則不應有彈性;一個《大班》就夠她受了。

  怎麼辦?拍攝因陳沖而僵在那裡。她和導演中總得有人主動讓步來打破僵局。非得我嗎?她想到自己在聲明「罷拍」時貝托魯齊的震驚,她有一點不忍。她與他相處得始終融洽,合作一直那麼順心順意,這一「罷演」,會傷害他的感情嗎?而再一轉念.她又感到委屈:為什麼他就不想到這樣做有違我的意願和原則,有傷我的感情呢?

  那天的拍攝計劃由於陳沖的罷演而延誤。貝托魯齊非常焦急,因為每個延誤都將影響日程和財金預算。

  陳沖自視是個明事理的人。為了朋友情誼,她的所有原則並非毫無彈性。但她的讓步必須在對方完全尊重她的原則的情形下。此時她則認為貝托魯齊對她的這些原則不夠尊重,對她本人的處境也不夠體諒。《大班》給她和她的家庭帶來的煩惱和壓力,使她在把持這一類尺度時十分嚴謹。從《大班》之後,她意識到她仍有上億的中國觀眾;她不能不顧忌他們的感情而一味遷就西方導演們。

  是的,陳沖對裸露鏡頭過敏,她明白這是不太健全的表演心理。她同時明白自己是無法克服這「過敏症」的。

  《大班》帶來的輿論在國內哄起之後,有關陳沖的訛傳可謂千般百種。人們說她「變洋了」,不再是中國人了。一次在北京紫禁城中,《末代皇帝》拍攝初期,一個較大的場面雇請了許多中國群眾演員。當一群演太監的人見陳沖走近,存心提高嗓音說:「她現在連中國話都不會說了!」

  陳沖一聽便火了。她大聲對那人說:「嘿,你他媽的才不會說中國話呢!」

  「太臨們」先是一愣,馬上哄笑開來。那個人也窘住,瞠目結舌地瞪著陳沖。

  陳沖大大方方從他們旁邊走過。為自己的潑辣語言感到痛快。如此運用「國罵」,她是有目的的。那句話不僅中國味十足,並帶著地道的老北京腔。意思是:怎麼樣,這句中國話你們聽過癮了嗎?這比任何話都能駁斥你們的訛傳吧?

  這時的陳沖想:偏見與誤解畢竟不那麼悅人。她不可能走到任何一個誤談她的人群旁去澄清事實。存在的只好由它存在,但不能再為這類輿論添加任何素材。

  這時傳來話:貝托魯齊要找她談談。

  陳沖想:談吧,我反正不會讓步。她已換上平素便服。

  好萊塢的演員們並不像陳沖這樣怕貶性輿論。這類輿論往往激起人們的好奇心,從而帶來更大知名度。甚至有利用醜聞一說。陳沖卻絕不願與那樣的演員為伍。她不想利用無論是褒是貶的輿論,她甚至懼怕輿論。當一些朋友感到輿論不公,卻聯名給《中報》寫信聲援她時,她謝絕了。她認為最有說服力的語言是她下面一個精彩的角色,是婉容。電影若成功,婉容若成功比任何筆墨仗都將有力。正因為此,她絕不願婉容蹈美美覆轍。

  貝托魯齊來講和了。他自然不願放棄陳沖。他尚記得有次在紫禁城拍宮中選美一場,忽然天不作美,來了場驟雨,大家忙哄散找地方避雨,貝托魯齊便一頭鑽進孑然停泊的一頂轎子裡。裡面是扮成婉容的陳沖。

  「嗨,Joan!」

  陳沖讓出一塊地方容他坐下。貝托魯齊於是便談起他對婉容第一個亮相的預期。

  陳沖邊聽邊補充道:婉容從轎中探臉時的神情應是好奇的,探詢的,轉而為洞察的,有宿命感的。僅僅幾秒鐘的一個鏡頭,假如不把這麼多微妙因素糅進去,婉容的第一個扣觀眾心弦的機會便失去了,陳沖還與貝托魯齊談到,婉容該是美麗的,然而她出現,她的悲劇潛筆便開始了。她十七歲的美麗,便是悲劇式的美麗。

  貝托魯齊為之驚訝。僅為第一個亮相,陳沖便準備了如此的心理積蘊。他愛才,更愛有才之人的勤勉。

  「那麼,我讓步吧。」貝托魯齊對罷演的陳沖說。

  這時導演意識到,一個勤勉的、有才氣的演員並不是「乖」的,始終「聽話」的。陳沖已在全組人員面前要了他的好看,表現了她的「不乖」。他卻不得不承認她占著理。

  況且陳沖在多數情況下十分聽話、十分合作。一次她提出想看由潘虹主演的《末代皇后》,貝托魯齊反對說:「我不希望你看。我不希望你受到任何人的影響。而且,我看了《末代皇后》之後,感到很失望,幾乎想放棄《末代皇帝》了。」那回陳沖是聽話的,硬是沒去看。她尊重導演,而他自己並沒有給予這個年輕的女演員對等的尊重。

  以一個藝術家的誠懇,貝托魯齊向陳沖道了歉。

  陳沖很感動。但她仍要求貝托魯齊將一切付諸白紙黑字,必須有一紙書面保證書——保證那條事故裸露的膠片將來決不被用在劇中。貝托魯齊已瞭解到陳沖的強,便照她的要求寫了書面保證。

  這樣,貝托魯齊才又重歸他的攝影機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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