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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第16章 婉容皇后

  人必須要死兩次才能成熟,才能真正地活。第一個是愛情的死亡,第二個是政治或宗教理想的死亡。

  一個所謂「成熟」的人是不太可愛的,乏味的,我也許已經成為了這樣一個人。但偶爾也有些極不成熟的衝動,我喜歡自己不成熟的時候。我覺得有些傷感,我懷念當時的我,(似乎帶有一種憐愛)。××(初戀男友)給我帶來了第一個死亡。美國差點給我帶來第二個死亡,但還沒有死盡,也許哪時便「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所殺死的是我身上最年輕、最自然的那部分,那是不會死灰復燃的。不知沒有他,我會不會被別人所殺。也許會的。

  ——陳沖·給一位朋友的信

  ——The Last Emperor is a film that unfolds like a beautifully illustrated his toryb ook. Do you think a mericanaudiences will appreciate the bistory be hindit?

  陳沖∶It's hard to say, You know that phrase, 「It's history,」 that you Americansuse? Well, in China we would never speak so light lyof history for there it is important, something relevant. America's disregard for history was something very newtome.

  ——The Last Emperor's story is perfect Bertoluccimaterial.

  陳沖∶I couldn't have perfor me das well as I didint he film with out Bertolucci'shelp,……

  ——陳沖答雜誌Interview記者問

  一九八六年,《末代皇帝》在北京、瀋陽、羅馬鋪開了巨片的拍攝陣勢。二十六歲的陳沖扮演十七歲初嫁的婉容皇后。

  一場不甚尋常的洞房戲安排在羅馬拍攝:尚未進入成年的「皇帝」、「皇后」開始了一段帶荒誕和童趣的「床戲」。對視、對話,幾個回合,在一邊操縱全域的貝托魯齊得意兩個演員奇好的發揮。戲拍得非常順手。

  忽然從「皇后」陳沖那兒冒出一個果斷的「停!」

  導演稍怔,馬上發現了陳沖喊停的原因:小皇帝因不熟悉她這套宮中大禮服的穿戴規矩,一急之下竟將「皇后」內外衣一齊拉了下來。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裸露使陳沖又窘又驚,戲斷在那兒。

  陳沖對導演說,這個鏡頭應該算作事故,並且與原劇情不符。

  而貝托魯齊卻堅持把戲接著往下拍。他認為「小皇帝」稀裡糊塗脫下「皇后」的衣裳反而出來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和她的笨拙恰恰體現了天真無邪,在通曉男女私情之前,尚不懂羞答遮掩。這段戲又被兩位演員演得自然、流暢,剪去的話,他們未必能演出相同水平。貝托魯齊相信藝術創作有它神秘的靈性,觸到了它,便有火花迸發;而人為的努力,並不一定導致這個珍貴的觸發。因此他對一段如此的膠片是極不情願放棄的。相反,他會盡力使原劇作來遷就這些精彩片段。至於「皇后」的意外裸露,也遠不到傷大雅的地步。

  貝托魯齊指示全組攝製人員繼續工作。

  陳沖卻說:「對不起,我不能繼續往下演了。」她說著便要去卸妝。

  拍攝現場的氣氨僵下來。

  身為世界知名的導演貝托魯齊還沒見過這麼強的演員。導演一向是全劇的總掌握,他認為可通過、合劇情的戲就應該通過,怎麼可以因為這點小事故就停拍呢?他瞪著這個在好萊塢初露頭角的中國女演員,她一向熱忱友善,一向在工作上積極合作,從來不「作」,這會兒怎麼變成這麼個不可通融的人?他口氣硬起來,對陳沖表示:她沒有這個權力來告訴他哪一條膠帶作廢或可用。

  陳沖的口氣卻更硬.告訴導演:她自然無權決定膠帶的取捨,但她有權決定自己是否繼續出演這個角色。她只有義務遵照簽定的合同來創作自己的角色,一旦規定被破壞,她恐怕只好中斷創作。

  貝托魯齊聽她講的句句入理,而自己也並非無理。看著她走出拍攝現場.去卸妝,他覺得他無法懂得這個一向通情達理的中國姑娘。她是他滿意的選擇,他在剛開拍時就說過:「我把中國兩個最好的演員請到了,一個是尊龍,一個是陳沖。」這兩個演員給了他成功的自信,在導和演的過程中,他們的靈氣刺激和反射出他的才華。這種導與演的搭檔不是每每能碰上的。貝托魯齊通中國文化,他懂得成功三要素:天時、地利、人和。現在似乎是三缺一了。

  陳沖離開攝製現場之後也心神不定。她明白貝托魯齊是個難得的導演,是個很有感情的人。他對人不止一遍地說過:「我必須愛你們!我必須愛你們每一個人(攝製組成員)!不然,我是沒法子創作的!」他決不是調侃、遊戲地來說這番話,而是認真的,甚至帶有孩子式的固執。

  他的確愛大家,每天都有那麼多的激情來把他們創造成藝術、人物,或者,讓他們來創造他和他的藝術。他自然亦是以這份愛來對待陳沖的。他是通過《大班》而認識陳沖的表演潛力的。那時他在構思《末代皇帝》,他把想法告訴陳沖,很中肯地聽取陳沖的意見。他還請陳沖為他介紹中國演員,從中發覺陳沖是那麼慷慨大度,從來不計較她自己是否已入了導演的候選名冊。他不動聲色地將陳沖放在了婉容的位置上,心裡卻仍在「這山望著那山高」,希望挑到比陳沖更理想的人選。而陳沖的大度使他驚訝,對他說:「即使我不演角色,我也會幫你一道工作。我可以學很多幕後工作,對我的學習專業(電影製作)太有好處了!」

  貝托魯齊最終還是選擇了陳沖。不得不承認陳沖比之所有他目試過的亞洲女演員都優越、全面。

  貝托魯齊對陳沖的建議很器重:他發現她不僅聰明好學,而且對事物的看法極其不俗。婉容無論如何不是一個俗女子。婉容的病態、怪癖、不可理喻,統統是在一個除淨俗氣的基礎上。雖然陳沖整口朗聲大笑,動作莽撞得像個大男孩,但貝托魯齊看到陳沖本質的一點,就是毫無俗媚。從這點出發,陳沖有最好的條件來塑造一個不幸的皇后形象。

  當貝托魯齊把自己的決定告訴陳沖時,她吃了一驚。原來貝托魯齊對自己早已在觀察和測試了。他一直在將她與其他的「皇后」候選人做比較,一直將她放在第一人選的位置上。

  直到陳沖坐在鏡前試皇后妝時,才驚異地發現自己竟可以高貴典雅,而這份氣質中的潛藏,竟是貝托魯齊先於她自己發現的。

  從接下片約,陳沖便開始搜集有關婉容生前的一切史料。一些零星相片,一些片斷記載,還有婉容自己寫的詩稿。陳沖發現婉容是從來不笑的。不僅面容無笑,所有文稿也沒流露她絲毫的歡悅。她從出生,就開始了一場毀滅過程。陳沖為這樣一個皇后流淚了。她在與貝托魯齊談到婉容的塑造時說:「她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不幸的女人。」

  「對,就把她當成個女人,從女人的角度去懂得她。」

  貝托魯齊對陳沖說:「不必去強調:她是個皇后。她是個和你一樣的女人,需要愛,不能忍受丈夫對自己的無興趣。……」

  記得拍「吃花」一場。陳沖木然揪下一瓣瓣花瓣,木然塞進嘴裡,咀嚼出一絲極輕微的苦笑,又隨越填越多的花瓣,那被壓抑在木然之下的痛苦陡然膨脹開來。之後她一邊吞咽花瓣一邊流下眼淚——婉容內心的絕望和瘋癲此時完全外化了,成了一個警號,為她最後的癲狂留下重要一扣。鏡頭拍完,導演脫口而出地說了句:「精彩!」

  陳沖淚眼朦朧中看到現托魯齊的朦朧淚眼,她明白導演完全與婉容同走了一遭心理歷程,陳沖心裡有道不出的感激:這是個多好的導演,這樣苦苦地挖掘她,直至將她的才能全部掘出,全部展示。不用看樣片,僅從導演的眼神中,陳沖已看見自己演戲的精確折射。這個精確的折射便形成導與演之間信賴的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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