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本色陳沖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這時劇組到了瀋陽,傷假中的陳沖和柳青難得有這樣的消閒。他們都珍惜這段假期,以它來彌補客觀造成的離別。他們從沒感到如此理所當然的閒逸。倆人在雪地裡散步,談著他和她的計劃、設想。

  頭上纏著紗布繃帶的陳沖忽然出來個念頭:「看我這樣子——我們來裝鬼玩!……」

  他倆在積雪的松林裡瘋得一身雪一腳冰。

  七天裡,他們沒有吵,他們相處得像快樂的傻孩子。

  以後,他們發現這種時而出現的「假期」可以減少衝突。回到洛杉磯的家裡,他們試著分開住,像情人一樣聚聚散散。每回相聚,倆人便珍惜它,視它為一分情感的禮物。

  爭吵有習慣性,時聚時散似乎口了以打破這慣性。

  陳沖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我們不常吵了,因為在一起的時間少了。……」

  她仍是約他去海邊;他仍是領她去嬉海水。這時倆人會什麼都淡忘,他們之間似乎從未有過天翻地覆的衝突。陳沖時而會閃過一個思緒:別讓我們進入現實,一進入現實我們就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成了兩個對手——不相讓地爭執到底。

  現實總是需要他們拿出他們看待和對待現實的態度及方式。這就顯出他倆千般百種的區別來了。這就是他們矛盾衝突的起端。吵到激烈和傷心的時刻,他們發現倆人身上竟存在如此之多的對抗性因素。多少次的妥協和遷就都因這些因素而失敗。

  分居也不起作用了。

  柳青終於對陳沖說:「這樣吧,我搬到舊金山去。」

  陳沖看他一會兒,點點頭。她明白他的用意。他想用地理距離來處理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雙方處境。地理距離使他們不能夠再任意任性地分分合合。地理距離還會淡化他們之間的依賴性——他們不僅依賴對方的感情,依賴這根婚姻紐帶,並開始依賴那間斷的分居。

  陳沖幫著柳青收拾行李。倆人都裝做沒事,不讓自己太看重這次離別。儘管倆人都意識到這回分開或許就是定局……

  柳青離去後,陳沖寫下一篇散文,細細整理這次離別帶給她的感受——

  四年的婚姻生活結束了。我終於是失去了他。好多次我們試看分居,過不了多久總是又住到一起去了。最後他決定搬去舊金山。由於告別的次數大多了,總覺得不久就又會團圓,告別似乎只是為了重聚。我一時沒有覺得此次告別的嚴重性。把最後的幾件行李裝進他的吉普車之後,他叮囑我別忘了交演員工會的會費,已經晚了一個月了。他的口吻很隨便,我卻竟然不安起來。他把我當孩子似的保護了那麼多年,什麼生活上的雜事都一手包辦了。關上車門,燃上引擎後,他搖下車窗,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充滿擔憂。我呆呆地、固執地看著他,像一個傻孩子一般。我們沒有說再見,也沒有互相祝福。他走了。吉普車滿載著四年的記憶。當他的車消失在擁擠的街道上之後,我意識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告別了。這是我一生中最孤獨、失落的一天。

  我們曾經有過那麼豐富多彩的希望與計劃。

  生活似乎中斷了。

  ……眼淚流得像一股無盡的泉水。上帝將我所失去的變成了淚水又還了給我。

  ……

  孤獨是最難忍的,同時也是上帝所賜的禮物。愛是最偉大的情感,因而也是最艱難的。

  這次與柳青的分離,使陳沖第一次深省了自己。她不再否認自己身上的缺陷,性格中的瑕疵。面對自己,任性是沒用的。她感到自己身心內一陣疼痛般的乍然成熟——

  我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發誓:明天是新的一無,我要開始新的生活。

  此後,陳沖以玩命的工作來填滿自己所有醒著的時間。她是那種從苦耕中收穫快樂的人。她不止一次對採訪記者說:「Ihavetoworktobehappy。」她也從曾和柳青合住的房中搬出,為自己買了這幢可收覽景色的小樓。買下房,她第一天便隨劇組遠征了。幾個月後,她結束外景拍攝,回到洛杉磯,竟怎麼也找不到那幢小樓。她對它的方位、模樣一點也記不起來,只得邊開車邊按它的地址一路尋去。她心裡苦笑:既然如此,「吉普賽」何必置房?

  但她需要一個家。正因為難得歸家,正因為太多的漂泊,她更需要這塊小小的地盤做她漂泊的起點和終點。否則漂泊便更加無定和無限。

  她會在除去積塵的客廳裡布上鮮花,感受自己對自己的等候、迎接。

  有次一位來自Interview雜誌的記者在採訪她時問:「這麼多花!誰給你買的?」

  陳沖笑著答道:我給我自己買的。

  記者表示不信:這麼美麗的單身女明星一向不缺獻花者。

  陳沖馬上說:我是一個獨立的女人,不需要任何人給我買花。

  對這段離異後的心境,她有過描述:「我一想到重新開始與男性約會便感到一種畏懼……我已忘了怎樣同人約會。」

  然而她又有默然而強烈的渴望——

  我渴望深深的夜和銀色的月亮。也渴望月下的愛情與諾言。

  第13章 剃頭、裸露及角色與本人之關係

  作者:一直沒顧上談《誘僧》。劇本怎麼樣?

  陳沖:喏,(將一本手寫稿推近作者)你翻翻看看。有一點味道。不過我到現在還沒最後決定接不接這個戲。

  作者:「怕剃光頭?」

  陳沖:(用手抹起頭髮,做「禿」狀)你看我剃了頭什麼樣?……

  作者:(不恭維)當然沒有留頭髮好看。

  陳沖:眉毛也要剃掉!(比畫)

  作者:(難以接受)哎呀!

  陳沖:當時我剛一答應,他們就把片酬打到我的賬號裡去了。要不演,我怕駁人家面子。跟導演談過。她挺有想法的,主要在視覺上搞出象徵主義的色彩和味道,以現代手法拍古裝戲。色彩、人物造型都不是寫實的,有點「印象」的感覺。並且我一人演兩個角色:公主和尼姑;一是正面角色,一是反面。兩個角色從表演上有跨度,這點我中意。我每次演角色都想到創新一下,探探自己的限度和潛力。……

  作者:(打斷)奧立弗·斯東開始為《天與地》選演員的時候——我看報道上說,你告訴記者:「別說讓你扮演母親,讓你演父親你都願意,……」

  陳沖:(笑)我喜歡那個戲!反正讓我參加進去就行!……

  作者:我馬上想到你一向說的那句話:不要做西方人眼裡的「東方玩偶」,演「東方玩偶」演膩了!

  陳沖:好演員不應該重複自己。《誘僧》能讓我在一部片子裡演兩個角色,感覺是多賺一個機會,再說,導演又想搞探索性作品,想找一些大膽些的人跟她合作,我就初步表示同意了。這裡面的裸戲她也不用寫實手法去拍,從色調上她會做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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