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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中的故事(4)


  放暑假前夕,學校出現了一種綠色廣告。開始人們不理會,漸漸它貼得洗手間也是了。是個讀書會廣告。許多作家寫一輩子,從來得不到出版機會,就在這類讀書會上讀自己的作品讀一輩子。根本沒有多少人認真去聽,連他們相互間也不聽。但讀書會仍存在下去,作家總需要一個地方,讓他們的作品問世,哪怕是問世於一片虛無。綠廣告印刷得很糙,一般電子計算機裡印的。貼成這樣翻天覆地,仍是引不起注視。假期要開始,學生們只認得招聘廣告、房屋轉租、機票轉讓廣告。有天我等著打公用電話,聽等在隔壁電話旁的兩個女生挖苦綠廣告:這玩意兒也會減價!一般聽眾五塊一張票,作家的朋友三塊;做了作家的朋友就更便宜了!

  瞥一眼,卻瞥著帕切克這名字。

  帕切克穿一身黑,白髮被梳過、膠過。黑與白之間那張年輕的臉沒多少生氣,卻有一抹高貴。我入場時,他就這樣站在小舞臺的燈光中,向四周環視致意。然後是老長一個靜止。他捧著自己的作品,像站著死了。這是一個神聖的形象,我對自己說。漸漸地,人們意識到什麼事發生了:一個聲音。他蟲鳴一樣的朗讀透過麥克風變得遙遠、陌生,不再有物質屬性。它成了感覺本身。我有個錯覺,這聲音只被我一人聽到,被我感覺到;其他人,不去感覺,它便是聽不到的。帕切克,帕切克。我一時想不起那個站在臺上的形影就是帕切克。帕切克是種知覺的波長,通過你知覺的頻道播送給了你。他的夢、呼吸、心率。

  與帕切克的作品相比,我曾經出版的那三部東西叫什麼!但我比他走運,幾乎所有搞文學的人都會比他走運。因為沒人像他那樣拿文學當真,人們搞文學是為了開心,生命是為了開心。

  帕切克的生命顯然不是件開心的事。他合上稿子,悲傷地向聽眾笑了。人們早忘了他讀了什麼。給他鼓掌:謝謝上帝,總算完了。下臺後,他看見我,意外地傻了。我們走到一起,我的手握在他陰涼的手心裡。惟一的一次,他吻了我。他的嘴唇也是涼的,有一絲煙味,只有這煙味給了我雄性的提示。

  「帕切克,我很喜歡你的作品!……」

  他垂下眼睛,在靦腆中幸福了半晌。然後他說:「我也喜歡。」

  「那些感覺真是棒極了……」

  「對,它們棒極了。」他說。

  他明白我是有趣味欣賞他作品的;我明白他瞭解我的趣味。我想,這真好啊,就讓我窮困、不幸吧,只要帕切克與我同在,讓一堆豐富的感覺把痛苦變成享受。還為找不著薪水好些的工作煩嗎?不了。帕切克沒有一分好薪水,不照樣感覺到他那高於一般生命的享受?我想把這些話告訴帕切克。像是一下子,我為自己苦不堪言的生活找到了出路。

  一個人走到我們面前。帕切克迅速放開我的手,聽眾席昏暗,我看不清來者的模樣。只知道他是個大個頭男人,長髮在腦後紮成個馬尾。還感覺到,他不和善。

  「你要幹什麼?」帕切克說。他已站起來。

  那人異樣地看看我,異樣的一股怨憤被笑出來了。

  帕切克開始往外走,壓低聲說:「你不要跟著我,我跟你結束了!」

  那人仍那樣笑,跟著他,並不說什麼。

  「離開我!聽見沒有?!……」帕切克幾乎吼起來。

  會場已受到干擾,朗讀停下來。有人敲幾下桌子。

  帕切克加快腳步往外走。不一會我聽見走廊一陣悶響,趕出去,只見帕切克一人縮在那裡。我叫他,他抬起頭,鼻孔在洶湧地流血。帕切克的樣子變得很可怕,兩眼直勾勾瞪我,像人在瞑目前永訣的目光。

  「你也走開!走開!……」收回目光時他說。

  我的傷心使我沒有餘力去猜疑整個事情的性質。

  這天放假,我和黛米約了去咖啡店坐坐。從帕切克的課堂餘生,我們兩張臉都枯黃。沉默一會,她問:「你……沒真的和帕切克去約會吧?」

  我不知怎樣回答才好。聽她彎彎繞繞地告誡了我帕切克是個什麼人,我並沒有當頭挨一棒的感覺,甚至也沒覺得有多少恥辱、追悔。黛米還講到右耳的那只環,以及蹲椅子的來由。她儘量不讓我受傷。我只是努力在想:還要不要再見帕切克;真的就沒有與他相近相知的可能了嗎?……

  「也有兩性戀的人。安娜依絲·寧不就是嗎?她和亨利,跟瓊都有關係。」黛米說。

  這算是安慰嗎?我覺得一切都很滑稽。在人們眼裡,世界就這麼物質;是物質就有屬性。同性、異性、這性、那性。你想把這些性都弄含混,從之間找出個感覺;你想只要那個感覺,不要「性」,那不行。人們就來提醒你,你愛錯了。你的愛要沒有屬性,就錯了。我心裡一陣痛,不能再去見帕切克,因為人們認為我錯了。帕切克也認為我錯了,因此他一聲招呼不打,就消失了,他的住處被搬得一空。

  他以突然的消逝來滅絕我們相處的可能性。他對自己的屬性,最終還是忠貞的。

  而我呢?在我孤苦的文學生涯中,就再沒了帕切克的伴隨。

  他在校園裡找到了我。他高大,梳著馬尾辮。還跟帕切克一樣蒼白,一樣地帶一絲刺鼻的煙味。

  「帕切克走了。」他說,「為了躲開我。」

  也為了躲開我。還為了學校不再要他教書。他如願以償地被辭退了,學校說他教得惡劣透頂。學生們為沒了他而祝福,送瘟神一樣狂歡。只有我認識到他的質量,心感動地想,帕切克教得多麼好,把他的一部分生命感情移植到你身上,那部分生命感情包含他的知識。現在好了,他躲開一切讓他從文學中走神的東西。現在他可以不分心地弄他的文學,讓他尚未白透的頭髮白得更純粹。

  「你有他的電話嗎?」

  我看看他,搖搖頭。

  「帕切克很欣賞你。」

  「我也很欣賞他。」

  他還想說什麼,我掉頭飛快地走了,別拿你們那些污七八糟的概念來總結我和帕切克。我們懷念的不是同一個帕切克。你會說,帕切克是為了你拋棄我的;為了你這個東方女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同類……他是個追求奇異的人。初雪降了。

  初雪消失了城市許多黑暗。我想起帕切克的一頭銀髮,那感傷的銀髮是最初引我入勝的,我也是追求奇異的人。

  再得到帕切克的消息是一年後了。他寫了封信給我,說他在一座木屋裡寫作,周圍是闊大無邊的田園。他留了電話號碼。

  電話撥通,好久,才有個人來接。是個男人,但不是帕切克。他讓我稍等,他去叫帕切克,我聽見電話那端「喀答」一響,是話機被擱在桌上,或者,書架上,帕切克的生活中就這幾樣東西。接著,我聽見那男人拖長聲音呼喊:「帕——切——克!……」可以想像,那片田園多麼闊大無比;帕切克單薄、秀氣的形影漸漸近了,帶著一絲煙味和低低的體溫……

  而我卻掛斷電話,淚嘩地一下流下來。

  失望竟這樣巨大,向我壓下。我一直對自己解釋的那種無屬性的愛,全都不作數了。

  這時我才發現,帕切克永遠離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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