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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貝比(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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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個敢張口,都知道阿鵬的耳朵已經給糟蹋了,劇社名旦李荒妹來唱,他也會覺得字不正腔不圓。阿鵬看著五個女仔,居然她們敢一聲不響。夾在屁股上的竹椅此刻放了阿鵬,很響地墮落在被老鼠、白蟻啃空的地板上。 阿鵬雙手向上揚了揚,把袖管抖短些。黃毛女孩記得,這是阿鵬行刑前的動作。阿鵬已到了五個女仔面前,只有在一邊弄茶的黃毛女孩看得出,五個女仔都在一點點向後蠕動,終於抵住牆。兩尺長的摺扇在阿鵬肥肥的五個手指間風車般運轉。阿鵬不過是看上去心不靈手不巧罷了。 阿鵬笑笑說:唱啊,嘴給那根東西堵啦? 女仔們一排靠著牆,抖得牆也不穩了。她們認為阿鵬把壞脾氣一直推延其實更讓你活受罪。她們看阿鵬的手玩著紅娘的扇子花,心裡一齊默念;快揍吧,快揍吧,揍了就大家舒服了。黃毛女孩看著阿鵬的臉一成一成黑下去,眉毛一點一點壓低。海白又那麼要他命地呲牙一樂。 阿鵬醒悟過來時,他手裡的扇骨子已抽得發燙。海白漸漸停止了翻滾。阿鵬的臂有些酸了,身後的阿北和阿南看出他有歇歇的意思。兩人上來,提起海白,你揍過來,我揍過去,像兩隻貓玩一隻耗子,捨不得一下玩死它。 海白已不再哭,哽咽也不敢有,兩隻手揪緊褲腿。彩綠滾黑邊又繡粉紅牡丹的綢褲給她揪得短到膝蓋上面,尿順著裸露的腿杆湍急流下,很快把上好的黑緞繡鞋泡了進去。黃毛女孩看見海藍一雙黑得發藍的眼睛同她大姊一模一樣,大姊就那樣看自己給賣了出去,眼睛大得要爆了。 阿鵬這時顧不上來看海白怎樣就毀了他一條好綢褲,他看看打得差不多了,叫住兩個打手,說是可以了,可以收工了。兩人甩一甩頭髮,往後退兩步,亮出稀爛一灘的海白給阿鵬。剛剛疏通筋絡,正打得身上暖和。 海白那口牙是絕對看不見了。阿鵬踢踢她,如踢一隻漏光了米的口袋。他曉得不必拿手去拭那個血乎乎的鼻孔了,看都看得出她一絲氣也沒了。阿鵬對自己說:丟。他對阿北說:蝕本啦,丟!跟打你親嫂子一樣打啊?他露出漆黑的牙慢慢地笑。又對阿南說:去拿些報紙來,先蓋上,天黑再包了弄出去。 阿鵬覺得蓋了報紙的海白受看多廠。他調整一下心情,坐回竹椅,接過黃毛女孩遞到手上的陶壺。阿鵬把壺嘴塞進他肉乎乎的唇間,長長吮一口。溫熱漆黑的茶汁一路暖人丹田。他忽然看到了她,這個直到目前一直被忽略的女孩。他怎麼也不明白,這個黃臉黃毛的小女孩怎麼會這樣順眼。他不禁伸手,摸了摸她溜尖的小下巴。令他大大驚訝的是,小女孩對他這心血來潮的憐愛毫無驚訝,絕不像其他女仔,皮子瓢子都熟得該男人來摘了,還是生瓜一個。頭天他買回海藍,覺得她長相還有點煞饞,剛想抬舉她,手還沒夠著邊兒,她「吱」的猴叫一聲,跳出去老遠。太不開胃了。而這小不點的黃毛女孩抬眼正視他,毫無懼色,在他寵大的撫愛寵大的把玩中像個理所當然的乖乖。 這一天阿鵬又有了閒心,把女仔們叫到地下室。這回都站得有點架式了,臉也會笑了,管它是擠的還是捏的,總是好過那一張張哭老母的瞼。阿鵬問這些天學的幾個唱段可記住了。都說記住了。阿鵬笑了,他笑起來嘴唇顯得很寬裕,鬆軟得如同某種水族遊動時的裙翼。他是笑這幫猴子是要時不時殺只雞給她們看看的。你看,調也不跑了,字也咬住了。阿鵬養著神聽她們一個個唱,到了海青,上來四句還不壞,第五句就盡在嘴裡打疙瘩。海青慌得眼珠子也散了神。 阿鵬的摺扇又停在半空,他最恨誰讓他把扇子停在半空,走路踏空一腳似的。他把摺扇「喇」的一聲打開,又合攏,他不明白這幫女仔怎麼一天都不讓他活舒坦。他認為她們都在跟他混,混過一頓揍,混飽三餐飯就算散。一股冷冷的火氣上來了。海青木頭木腦,嘴裡的字完全成了一團。阿鵬噌地站起,一把拔掉箝住屁股的竹椅。黃毛女孩看得出,海青眼前已一片昏黑。 一聲鶯啼般的聲音,阿鵬神志也飄起來。就是抽大煙抽到勁頭上才聽到的那種聲音。他朝這邊轉過頭去,見黃毛女孩啼囀般唱著。聲音是細小了些,不過婉轉地溜著心,順著肝,繞著腸子。阿鵬呆了。女孩如此的小而全,小而出奇的完整,就像長得極其成型的胎兒。一隻人形畫眉,人形黃鶯。他再次意識到這黃臉黃毛的小女孩是被他完全忽略了。她是他買五個女仔時搭進來的一個零頭。他還想起,她把茶的冷熱總弄得剛剛可口。他記起幾天前她有一刹那成了他的乖乖。女孩小小地站在那裡,眼睛對著阿鵬的眼睛。阿鵬從記事起,就沒有一雙眼敢這樣正正地對準他這對多情、繾綣、他自認為毫無殺機的眼睛。阿鵬的耳朵在聽其他女仔唱時受的罪,從黃毛小女孩這兒補償回來了。阿鵬簡直暈眩,等她唱完六六三十六句,他才慢慢起身,走過去,朝那小人兒蹲下他土地菩薩般的龐大身軀。他的臉色嚴重,幾乎猙獰。而小女孩看著他,把他看得自認為慈祥極了。阿鵬從記事以來,第一次發現有個人看對了他。再次證實,世上竟有這麼個小靈物不怕他。她的「不怕」叫阿鵬感動的心也碎了。 轉瞬阿鵬已把小女孩抱在了懷裡。她真的是個乖乖。 阿鵬頭次發現自己心的深處原來有塊誰也不知、連他自己都無知覺的柔弱。若沒有這個小不點兒女孩,若他與這小女孩錯過了彼此他至死不會發現好鬥嗜血的阿鵬原是有痛處的。小女孩便是他的痛處。她出奇的弱小讓他感到這種痛痛的憐愛。54歲的阿鵬沒做過父親,他認為做父親的感受不過如此:就這樣躺著,由兩隻細小的拳頭在你腿上輕輕捶打;一頓大煙抽飽,有口剛偎稠的茶等在嘴邊,吮了茶之後抬起無力的手,在那黃毛茸茸的腦瓜上撫摸幾下,或在那黃焦焦的小臉上拍兩把。還有,偶爾到洋人地盤上買幾塊金銀箔紙包的、泥蛋似的、叫巧克力的荒唐東西,放在小女孩那永遠也洗不乾淨,還沒長大就皺巴巴的小手心上。做父親的甜甜的痛楚,或痛痛的甜頭,在殺人不眨眼的阿鵬看來,不過如此了。 阿鵬閉了眼,享受那細小拳頭捶在他做父親的痛處、癢處、舒服處、致命處。他想,他一定好好栽培這小人兒,她將是個鶯歌燕舞的、傾國傾城的、男女老少所有人的著名乖乖。 海藍死掉的那天晚上,阿鵬感到輕微的不適。他從未因死掉誰而不適過。他由這不適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小女孩,他心裡發誓,他將來絕不逼她那麼緊。 海藍是一袋銀洋扔進海裡了。買她阿鵬花了三千塊,才做了不到十個客人,就開始玩逃跑的把戲。捉回來打跛了一陣子,才不跛又跑。這就不能再捨不得那三千塊了。 阿鵬把海藍的屍首停在那兒,兩天不裝殮,告訴所有女仔,跑到番鬼那裡,就要像海藍這樣給番鬼拿去做試驗。 番鬼一般拿小白老鼠開腸剖肚做試驗,偶然逮住個不會講番鬼話的中國佬,就是只大白老鼠。 黃毛女孩在海藍身邊一聲不響站了許久。臉側到左邊,又側到右邊,打量海藍一點點敗色的面孔。她眼裡,這具變成淡淡銀灰色的女體仍舊美麗無比,讓她想起被父親頭一個賣出去的美麗的大姊。其他女仔走過地下室過道時,都調開臉,屏緊呼吸,儘量不看不嗅給番鬼做了試驗的苗條秀麗的大白老鼠。黃毛女孩卻一得閒就站到海藍身邊,橫看豎看。她看見那細嫩頸子上有條淺槽—一根繩索留下的致命傷痕隨時間流逝變得深了。到人們來搬走海藍那天,繩索留的槽呈出一種暗紫色。它便是小女孩長大成人後永不褪去的一條暗紫色記憶。 小女孩輕輕啃噬著手指甲。阿南阿北快樂地詛咒著,一面搬弄海藍先是僵直後又柔軟如泥的身體。阿北說:丟老母的阿鵬,勒死她之前也不捨得賞她給我玩玩。阿南說:丟你老母,你豬八戒也不尿泡尿照照,阿鵬賞也是賞給我。阿北揪起海藍的頭髮,小女孩認為那樣揪海藍疼得要活轉來了。兩人終於把海藍折折疊疊地塞進了裝幹蝦的麻袋,再拎起來往下蹌了蹌。海藍便成了一袋甘薯給蹌瓷實了。阿北拎起麻袋的一個角,阿南拎起另一個角。阿北說:丟,死的怎麼重過活的那麼多?阿南說:你豬八戒好像抱過活的!阿南又說:丟他老母,阿鵬掐死她快過掐只臭蟲,垃圾倒要我們來倒。小女孩看看海藍一對大眼活生生睜看,就進人了麻袋的黑暗。它們便成了小女孩長大成人後的記憶中兩束永遠不泯的目光。 半年後,海青病得差不多了,死好過活的時辰。阿鵬吆喝人來抬走海青。他一手牽著黃毛女孩的手,另一隻手用塊手帕捂住自己鼻子和嘴,對阿北阿南盼咐:抬快些,這屋的空氣都是她的病味!阿鵬現在常常牽著小女孩的手,到這裡到那裡,關照揍這個罰那個。奇怪就奇怪在這裡,他有好一陣不親手拿那摺扇揍人了。扇骨子的溫度冷卻下去,那層紅潤光澤在鈍下去。似乎是女孩總占著他的手,動文動武都不方便。亦似乎小女孩同他手牽手的搭檔給了他一副大致的慈父心情,他要好好體味這心情。教導這群女仔十分傷神,往往阿鵬喝幹一壺茶她們還學不下一句唱。對阿鵬來說,愚笨倒不是最要他命的,要命的是她們看他時那副神色,像是阿鵬這裡分分秒秒都有一頓飽揍要請她們吃。見不到阿鵬人影時,也聽她們東一句西一句地唱,偶然來個二三句也還有鹽有油滋味不壞,偶爾冒出一段笑聲也浪聲浪氣沒廉沒恥,正經派她們用場,要她們上席面去露給客人時,她們就金枝玉葉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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