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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貝比(1)


  女孩蹲在地上,用瓦碴在泥上劃方的、圓的、杠杠。

  方的是房,圓的是臉,杠杠是雨。女孩枯黃的辮根上插了根蘆葦。剛才那場雨過去,穗上的白絮起了黏。耷拉成一根死掉的狗尾。雨把一條街下空了,瞎子的胡琴也停了。

  地面上剩的就是碎蛋殼、雞糞、鴨糞,還有就是賣剩下的這個黃毛女孩。這一陣爛的、黃的、給蟲蛀出麻眼的菜葉也剩不下來。毒不死人的東西都剩不下來,要麼人揀走,要麼拱來一頭識途認道的瘦豬,四下一轉就把場地清理了。

  這個人從女孩身邊走過去,又走回來,站得五步遠上下看女孩。太陽從雲縫裡漏出一根亮光,這個人就有了個影子,老長地鋪在地上。女孩就在那影子上照樣畫她的。

  帶藍碎花補丁的白布褂是女孩母親的,鞋是爹的,如又大又爛的兩隻小船兒載著女孩極小的一對腳丫。能看出這是個沒了母親的女孩。這個人很在行地看出女孩有七歲了。

  儘管她看去只有三、四歲。黃毛女孩左額角有塊疤,太陽一照亮亮的像剛補到鍋底上的一片新錫。這個人知道那是個多頭癤子留下的,絕不是癲痢。癲痢是不好出手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扳開女孩的上下嘴唇,兩顆門牙剛頂出牙床,邊緣還帶細密的鋸齒。女孩細小得像棵人芽。

  這時他聽見黃毛女孩發出一串鶯啼。女孩告訴他:她昨天晚上沒吃飯,今天早上也沒吃飯。這個人兩隻眼珠「啪」地點燃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聽這只人形黃鶯發出單調而動聽的聲音時,竟然笑了。饑荒的早春,人們有多日沒見過笑臉了。

  他問:爸爸系邊度啦?

  女孩左右望望,說一定是躲雨躲到哪裡睡著了。

  她爸賣她賣得乏透了。她的四個姊姊加在一塊也不費這麼大的神來賣。這人慢慢伸手到口袋裡。女孩看著他的手在衣袋裡動動,不動,再動。

  人漸漸回到街上,看這人手從綢褂兜裡出來時掌心有幾個銅子。五個銅子。人群裡那個戴圍兜的人說,他代女孩的爸做主,少兩個子就少兩個子吧,好過沒啊,好過賣不掉死在手裡啦。五個銅子就從一個巴掌到了另一個巴掌,成交了。鎮上的人都看見茶坊的梅阿順替三十裡外來趕集賣女兒的劉阿炳完成了買賣。都噓口氣。

  三個月後黃毛女孩同另外五個女仔耽在曾阿鵬的地下室裡。另外的這五個女仔大休都有了模樣。最高的叫海藍,然後是海紅、海紫、海青、海白。還沒給黃毛女孩取個名字。女孩知道,人家一叫「唉」,就是叫她。海藍在女孩眼裡好靚的,一雙淚眼汪汪的眼,偶爾一笑都那樣淚汪汪。夜裡聽見哆哆嗦嗦的哭聲,女孩小蟲兒一樣無聲地爬過四個熟睡的女仔,用冰涼的手指碰碰海藍被揍得滾燙的身體。海藍16歲了,同爸爸賣掉的大姊一樣,屬兔。

  海藍是阿鵬花三千塊買的。那數目能買一打黃毛女孩。阿鵬做著一樁生意,就是把女仔都教得會唱會笑。唱和笑之外,還供客人們私下裡去好玩。客人們說海藍衣裳一脫光就一點兒也不好玩了,又蹬腿又抓搔,活像只才落網的螃蟹。

  客人自然不敢找阿鵬退貨,知道阿鵬有副壞脾氣。三句話不對,哪天這金山城就沒你了。厲害還厲害在,知道阿鵬殺人如同殺只黃毛雞,但誰都拿不住他把柄。

  阿鵬有張大團臉,大圓肚皮,喝漆黑的茶,把牙喝得漆黑。阿鵬腰裡別一把三尺長的大摺扇。貼肉別的是把三十響連發手槍。阿鵬動文的就是用紙扇揍你。紙扇骨子是上等楠竹,沉甸甸的帶彈性,揍起來比鞭子好看也順手。

  揍人揍多了,竹扇骨子給人血人膏養得紅潤發亮。阿鵬動武,就省事得多,槍響都不給你聽見一聲,血都不給你看見一滴。

  樓梯吱嘎吱嘎有了響動。從海藍到海白五個女仔一下坐得四四方方。黃毛女孩雙手提一把鐵壺,把滾水往阿鵬的那只陶壺裡注。半壺茶葉滋滋響地蠕動著伸展開來。女孩眼裡的阿鵬很像媽媽活著時常去拜的土地菩薩。阿鵬好就好在這裡,揍人歸揍人,凶相不擺在臉蔔。阿鵬身後跟著阿北和阿南,萬一阿鵬這天不那麼勤快,就朝身後動一動肥肥的食指,讓阿北阿南去揍揍誰玩玩。

  五個女仔臉上都有阿鵬紙扇骨子的印痕,有橫有豎。

  阿鵬像看看乖乖那樣看著海藍,哄她把昨天學的兩句唱來聽聽。海藍唱了一句,阿鵬兩個嘴角向下一撇,笑笑,吃了口餿飯似的。一個字都沒唱到家,給我唱一百遍去。海藍眼腫得看不見阿鵬似的,嘴唇也極像個半透明的李子。

  她並沒有慪氣噘嘴,不過她的樣子活活要慪死阿鵬。阿鵬的手夠向腰後,將二尺長的扇子一寸一寸抽出來。海藍並沒有去看阿鵬手裡的扇子打開,合上,又打開,但隨著這動作,她越縮越小,剛唱五個字,下面忘得精光。

  黃毛女孩看著阿鵬。從側面看,阿鵬的圓肚皮像個胖胖的慈祥的阿婆。再去看海藍,淚水在她眼裡憋成很大一泡,最終嘩啦啦淌了一臉。

  阿鵬說你們大家今天走運,阿鵬我昨夜贏了李三六一棟房;放心唱,今天我放我自己假,也放阿北阿南的假。

  海藍這回只唱了三個字,眼淚嗆在嗓子眼,咕嘟嘟冒泡,聽上去要淹死她。阿鵬今天的脾氣實在好得唬人,居然自己開口唱起來。公鴨嗓是沒錯的,但味道是那個味道,調在板眼也在。阿鵬唱得自己很醉,紙扇在肉滾滾的大腿上一打一抽,勁頭上來時打得也不輕,不過膘是好膘,不像女仔們那樣不耐打。

  挨下去一直挨到海白。總算唱出一句半來,下面的調阿鵬全不認得了。海白的模樣長得讓人壞脾氣:不正眼瞅你,下巴擰向左,眼珠子必定向右邊挑起,目光裡有那麼點日後暗算的意思。一口過大的牙也長得不老實,唱不唱都耽在嘴外面。阿鵬感覺早晚有人要給這口牙咬的。阿鵬敲打板眼的扇子停在半空,盯著海白。海白的兩個大門牙簡直虎視耽眺。

  阿鵬說:哭喪還講個調門吧?

  海白眼睛更是擰得厲害,牙齒也越大起來。最要死的是,她偏偏還笑一下,一張小黑面孔上就只剩了牙。阿鵬今天實在是大陽打西邊出的好脾氣。把那個被海白唱窩囊了的句子撇開,重開了個頭。海白又唱一遍。她心裡一點不想作對,就是調門東南西北地跑。不等她唱完,阿鵬站起身。坐的那把竹椅嫌窄,兩個扶手正夾住阿鵬寬大的屁股也跟著起來了。阿鵬就那樣屁股上兜把椅子,向前走兩步,就像有次他眉毛上落了只黃蜂,威風、從容一絲不減。

  阿鵬說:哪個給她唱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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