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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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個日本兵剛才沒跟他們的長官出去,守在後院墓地裡呢!」法比說。 玉墨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轉向英格曼神父:「我們姐妹們剛才商議了……」 玉笙說:「你跟誰商議了?!」 玉墨接著說:「我們跟日本人走。把學生們留下來。」 英格曼神父立刻感到釋然,但同時為自己的釋然而內疚,並恨自己殘忍。 法比急著插嘴:「你們真以為有酒有肉?!」 呢喃說:「真有酒有肉我也不去!」 玉墨說:「我沒有逼你們,我自己能替一個是一個。」 紅菱懶懶散散地站起來,一面說:「你們以為你們比趙玉墨還金貴啊?比臭塘泥還賤的命,自己還當寶貝!」她走到玉墨身邊,一手勾住玉墨的腰,對玉墨說:「我巴結你吧?我跟你走。」 玉笙大聲說:「賤的貴的都是命,該誰去誰去!……」 幾個女人嘟噥起來:「我還有爹媽兄弟要養呢!」 「又沒點我的名,我幹什麼要去?」 玉墨惱怒地說:「好,有種你們就在這裡藏到底,占人家地盤,吃人家口糧,看著日本人把那些小丫頭拖走去禍害!你們藏著是要留給誰呀?留著有人疼有人愛嗎?」她現在像個潑辣的村婦,一句話出口,好幾頭挨駡,但又不能確定她究竟罵誰。「藏著吧,藏到轉世投胎,投個好胎,也做女學生,讓命賤的來給你們狗日的墊背!」 玉墨的話英格曼神父不太懂。有些是字面上就不懂,有些是含義不懂,但法比是懂的,他生長的江北農村,不幸的女人很多,她們常常借題發揮,借訓斥孩子訴說她們一生的悲情。讓人感到她們的悲哀是宿命的安排,她們對所有不公正的抗拒最終都會接受,而所有接受只是因為她們認命。玉墨的話果然讓絕大多數女人都認了命,溫順地靜默下來。 「你們不必頂替女學生。」法比對玉墨說。 玉墨愣了。法比感到英格曼神父的目光刺在他右邊的臉頰上。「誰都不去。」 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說:「說點有用的話,法比!」 「讓她們全藏到地下室,也許日本人搜不出來。」法比說。 「這風險我們冒不起!」 「南京事件的時候,直魯軍和江右軍幾次跑進教堂來,我們不是躲過來了嗎?」法比啟發神父。 「可是日本人已經知道女學生藏在教堂裡……」 「那就是你向日本人供認的時候,已經想好要犧牲這些女人了。」激動的法比發音含糊但語速飛快。他看老神父吃力地在理解他,便又重複一遍剛才的指控。他從來沒像此刻這樣,感到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中國男人,那麼排外,甚至有些封建,企圖阻止任何外國男人欺負自己種族的女人。 「法比·阿多那多,這件事我沒有跟你商量!」英格曼神父以低音壓住了法比的高音。 門鈴響了。蠟燭上的火苗扭動一下。 「快到地下室去!」法比對女人們說:「我活著,誰也別想拉你們做墊背的!」 「沒有拉我們,我們是自願的。」玉墨看著法比,為這一瞥目光,法比等了好多個時辰,好幾天,好幾夜,這目光已使法比中毒上癮,現在發射這目光的眼睛要隨那身軀離去,毒癮卻留給了法比。 「我去跟少佐說一聲,請求他再給我們十分鐘。」英格曼說。 「二十分吧。裝扮學生,二十分鐘是起碼的。」玉墨說。 英格曼神父眼睛一亮,他沒想到趙玉墨的想法比他更聰明、更成熟,乾脆就扮出一批女學生來! 「你覺得你們能扮得像嗎?」英格曼問。 紅菱接著道:「放心吧,神父,除了扮我們自己扮不像,我們扮誰都像!」 玉墨說:「法比,請把學生服拿來,不要日常穿的,要最莊重的,要快!」 法比跑到聖經工場,開始往閣樓上攀登時,突然想到,剛才趙玉墨沒有叫他「副神父」,而是叫他「法比」,把「法比」叫成了一個地道的中國名字。 英格曼神父的懇求得到了少佐的批准。他的部隊在寒冷中靜默地多候了二十分鐘。英格曼給的理由是說得過去的:唱詩禮服很久沒被穿過,有的需要釘紐扣,有的需要縫補、慰燙。士兵們站在圍牆外,一個挨一個,刺刀直指前方。多二十分鐘就像二十分鐘吧,好東西是值得等待的。日本人是最講究儀式的。一盤河豚上桌,都裝點成藝術品,何況美味的處女。 二十分鐘後,廚房的門開了,一群穿黑色水手裙、戴黑禮帽的年輕姑娘走出來,她們微垂臉,像惱恨自己的發育的處女那樣含著胸,每人的胳膊肘下,夾著一本《聖經》歌本。 她們是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學生」。這是我想像的,因為女學生對她們是個夢,她們是按夢想來裝扮演女學生的,因此就加上了夢的美化。 再說,南京這座自古就誘陷了無數江南美女、把她們變成青樓絕代的古城,很少生產醜陋的窯姐,醜女子首先通不過入門考核,其次是日後會降低妓院名望,甚至得罪客人。所以在電影尚在萌芽時期的江南,盛產的窮苦美女只有兩個去處,一是戲園,一是妓館。 我姨媽書娟沒有親眼看見趙玉墨一行的離去。後來是聽法比說的,她們個個奪目。 趙玉墨個子最高,因此走在隊伍最後。 英格曼神父走上前,給每個女人畫十字祈求幸運。輪到趙玉墨了,她嬌羞地一笑,屈了一下膝蓋,惟妙惟肖的一個女學生。 英格曼神父輕聲說:「你們來這裡,原來是避難的。」 「多謝神父當時收留我們,不然我們這樣的女人,現在不知道給禍害成什麼樣了。」法比這時湊過來,不眨眼地看著玉墨。玉墨又說:「我們活著,反正就是給人禍害,也禍害別人。」她俏皮地飛了兩個神父一眼。 法比為女人們拉開沉重的門。外面手電筒光亮照著一片刺刀的森林。少佐僵直地立正,臉孔在陰影中,但眼睛和白牙流露的喜出望外卻從昏暗中躍出來。法比從來沒想到他會拉開這扇門,把人直接送上末路,把一個叫趙玉墨的女子送上末路。 法比想,這個叫趙玉墨的女子錯過的所有幸運本來還有希望拾回,哪怕只拾回一二,哪怕拾回的希望渺小,但此一去,什麼也拾不回了。這樣想著,他心裡酸起來。他染上中國人的多愁善感,是小時阿婆帶他看中國戲曲所致。阿婆在他心靈中種下了多愁善感的種,是啊,種是可以被種植的,種也會變異。 一輛卡車停靠在燒死的樹邊,卡車尾部站著兩個日本兵。等到第一個「女學生」走近卡車,他們一人伸一隻手,架住她的胳膊,幫她登上梯子。不要他們幫忙是不行的,他們立刻把槍刺橫過來,擋住退路,限止動作。 少佐跟在玉墨旁邊。 法比在三步之外跟著他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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