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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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又說:「所以,船已經在江邊等著了,現在請各位配合,排好隊列走出來……」 中國士兵們幾乎用最後的體力站起身,每人都經過了三四秒的天旋地轉、兩眼昏黑才漸漸站穩。多數人背上和額頭上一層虛汗。他們走出坍塌的工廠大門時,翻譯口氣輕鬆地說:「請大家配合,把雙手交給日軍捆綁,為了上船的秩序,只能請大家委屈一會兒!……」 黃昏中看一柄柄刺刀似乎顯得比白天密集。幾十支手電筒的光柱在中國戰俘的臉上晃動。漢奸繼續說:「只是為了萬無一失,不出亂子,請大家千萬別誤會!」 李全有覺得日本人的森嚴和漢奸的友善有點不相襯。他連琢磨分析的體力都沒了。這一天的饑餓、乾渴、恐怖、焦慮真的把他變成一條會走動的木板凳了。 又是一個小時的行軍,聽到江濤時,天上出來一輪月亮,隊伍從雙列變成單列,漸漸到達江邊,最後一隊戰俘到達江邊時,月亮已經明晃晃地當空了。 中國戰俘們一個個被反綁兩手,站在江灘上,很快就有人打聽起來:「船在哪裡呢?怎麼一條船也沒有?」 翻譯官不知去了哪裡,他們只有自問自答:恐怕一會兒要開過來吧,這裡不是碼頭,不能泊船,恐怕船停在附近的碼頭上。 江風帶著粉塵般細小的水珠,吹打著五千多個中國戰俘。 「那我們在這兒幹什麼?」有人問。 「等船吧?」有人答。 「不是說船在等我們嗎?」 「誰說的?」 「那個漢奸翻譯說的。」 「他說的頂屁用!這裡又沒有碼頭,船怎麼停?當然要停在附近碼頭,等咱上船的時候再開過來。」 「那為啥不讓咱就到碼頭上去上船呢?」 這句話把所有議論的人都問啞口了。問這句話的人是李全有的排長,三十一歲,會些文墨也有腦筋。李全有從排長眼睛裡看到了恐懼,排長一到江灘上就打量了地形。這是一塊凹字形灘地,朝長江的一面是凹字的缺口,被三面高地環抱。從高地下到灘上來的路很陡,又窄,那就是日本兵讓中國戰俘的雙列縱隊編為單列的原因。誰會把裝載大量乘客的船停靠到這裡?不可能。 排長讓李全有看三面高地的頂上。那裡站著密密麻麻的日本兵,月光照著他們的武器,每隔一段就架設著一挺重機槍。 「這是怎麼了?還等什麼呢?」 這樣的提問已經沒人回答了,戰俘們有的站不住了,坐下來,饑餓乾渴使他們馴服很多,聽天由命吧。 這樣等把月亮都從天的一邊等到了另一邊,船還是沒來。本來凍疼、凍木的腳現在像是不存在了。被捆著繩子的手腕也從疼到木再到不存在。 「媽的,早知道不該讓他們綁上手的!」 「就是,要是手沒綁著,還能拼一下!」 「傳單上還有他們司令官的名字呢!」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不凍死也要餓死了!」 李全有不斷回頭,看著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他們看起來也在等待,那一挺挺機關槍是十足的等待姿勢。從月亮和星辰的位置判斷,這是三更天。 過了四更,中國戰俘們多半是等傻了,還有一些就要等瘋了。傷員們你依我靠地躺著,有的是幾個合蓋一件棉大衣或棉被,此刻都哼唧起來:三更的寒冷連好好的皮肉都咬得生疼,別說綻裂的皮肉了。只有一個少年傷兵睡熟了,就是王浦生。 此刻王浦生打盹的地方離李全有隔著七八個人。傷員們得到一項優待:不被捆綁。 李全有又一次回過頭,看見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後面的天色亮了一些,把密密匝匝的鋼盔照得發青。他剛把臉扭過來,就聽見一聲輕微的聲響,輕得他不能確定是不是錯覺。那聲音應該是持指揮刀的軍官幹脆利落的手勢——刀刃把氣流一切為二的聲響。李全有是個聰明也狡猾的士兵,會打會殺,也會逃會躲。尤其後兩種本領,使他當兵當到而立之年,還全須全尾。 就在他聽到這微妙聲響時,他腦子一閃,他要第一個倒下。這就是說,在他不信賴任何人,尤其不信賴敵方的老兵的內心,冥冥中知覺自己和五千多個兄弟在走進日本人下的套。日本人下套的用心是什麼,他一直猜不透,但他明白套已經完滿地收口。下套的人都不會有良好用心,因此他在聽到這一聲輕微響聲時,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腳邊。他離江水三四丈遠,沒指望朝那兒逃生,腳的右邊有一處略凹的地面。 此刻所有中國戰俘都聽到金屬摩擦的聲音。有人說:「他們要幹啥?」 回答他的是十幾挺同時發射的機關槍。 而李全有已照準他看好的凹處臥倒下去。 一個戰友的身軀砸在他身上,抽動著,頭顱耷拉在他的背上,他立刻浸潤在熱血和腦漿的淋浴中。另一個身軀朝一邊滾了一下,又朝另一邊滾,順著坡勢滾到凹處,最後李全有覺得自己的下腹被重重地壓住。垂死的生命力量真大呀,壓住他的軀體不斷向上拱起,腰部被撐成一個弧形,疼痛使軀體重複這個高難雜技般的動作,但每重複一次,弧度都在縮小、扁平下去,生命的漣漪就這樣漸漸平復。李全有明白,人的臟腑原來也會呼喚,拱動的人體從臟腑深處發出的聲響真是慘絕人寰,又醜陋之極。 槍聲響了很久,蓋在李全有身上的屍體被毫無必要地槍殺了再槍殺,每一次被子彈打中,那漸漸冷卻的肉體都要活一次,出現一個不小的震動,震動直接傳達到李全有身體裡,擴散到他的知覺和魂魄裡,因此他也等於一次次中彈。 等到四周安靜了,戰友流在李全有身上的血和其他生命液體已凝固到冰點,日本兵們從高地上下來。他們開始是設法在遍野的橫屍中開路,發現很艱難,有的皮靴乾脆踏到屍體上去,他們嘰裡呱啦地抱怨什麼,或許靴子被血和泥毀了。他們一邊走一邊用刺刀和腳尖撥拉著中國士兵的屍首,昨天他們還相信要去吃饅頭和罐頭魚呢!善良好欺的中國農家子弟,就這麼被誘進了圈套。日本兵們打著哈欠,聊著,順便朝那些看上去有一點活氣的屍體紮上幾刀,李全有就這樣聽著他們一路聊過來,紮過去。 李全有的一條腿感覺著潮冷的江風,但願日本兵能忽略它,錯把它當一條死去的腿。幾分鐘之後,他那條露天的腿就被一個日本兵盯上了,撲通一聲,刺刀進入了他大腿上那塊厚實的肌肉。肌肉本能地收緊,使刺刀往外拔的時候有些費勁。李全有一口暴出唇外的牙咬得鐵緊,把那條腿偽裝成毫無知覺的屍體的一部分。一點動撣就會前功盡棄,招致第二次槍殺。第二刀下來了,紮在第一刀下面一點。鋼刀的利刃刺進皮肉,直達骨頭的聲響李全有自己都能聽見。他整個身體都是這宰割聲音的音箱,把聲音放大了若干倍,傳播到腦子裡。因此在鋼鐵和肉體的摩擦聲使腦子「嗡」的一下,全部的知覺記憶思維都刹那間被抹去,成了一片白亮。等到第四刀紮下來時,李全有覺得膝蓋後面什麼東西斷了,斷了的兩頭迅速彈回大腿和小腿,那是一根粗大的筋,這個斷裂讓他腦子裡的白亮漫開了,漫向全身。 徹底的安靜讓李全有蘇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活著,饑餓和乾渴都過去了,他全身來了一股重生般的熱力。 他等待著機會,一直等到天再次暗下來,他才在屍體下面慢慢翻身。這個翻身在平常是絕不可能的,再高難的軍事訓練也不能讓任何軍人完成它,他的兩手被綁在身後,一條腿廢了,全部翻身動作只能依靠另一條腿。 大概花了一個鐘頭,他才由伏倒翻成側臥,側過來就方便了,可以用一邊肩膀、一條腿爬行,他小心地挪動,把動作儘量放小,現在他不能確定日本兵已經撤離了刑場,天色越來越深暗,他越小心的行進引起的傷痛便越猛烈,他不斷停下,抹一把掉進眼裡的汗滴。夜晚來臨時他走了五六米遠,這五六米的強行軍把他渾身汗濕,兩天的乾渴居然不妨礙他出汗。他這是想往江邊爬,無論如何要飲飽水再作下一步打算。 這次他停下來,是因為聽到了輕微的聲音,他渾身大汗馬上冷了,難道日本兵真留下看守死屍的人了?他喘也不敢喘,用肩膀堵住大張著的嘴,再聽一會兒,那聲音說的是中國話:「……這裡……傷兵……王浦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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