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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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主樓後面有個長方形水池,蓄的水是供受洗用的。池子用白色雲石雕成,池底沉著一層山核桃落葉,已經漚成鏽紅色。上海失陷後,人們操心肉體生命多於精神生命,三個月中居然沒有一人受洗。法比指著半池微帶茶色的水說:「我就是想讓你來看看這個。從你們來了之後,水淺下去一大截。能不能請你告訴她們,剩下的水再也不能偷去洗衣服、洗臉。」 法比在心裡戳穿自己:你用不著把她單獨叫到這裡來警示她。你不就想單獨跟她多呆一會,讓她再那樣盯你一眼,讓你再在她的黑眼睛裡沉沒一次?這黑眼睛讓法比感到比戰爭還要可怕的危險。但願牆外戰爭的危險截止在明天或後天,那麼這內向的更具有毀滅性的危險也就來不及發生。 「好的,我一定轉達副神父大人的話。」玉墨微微一笑。 她笑得法比嚇死了,他自己沒搞清的念頭她都搞清了,並以這笑安慰他:沒關係,男人嘛,這只能說明你是血肉之軀。 「假如三天之內,自來水廠還不開工,我們就要給旱死了。旱得跟這片枯草似的。」法比用腳踩踩枯得發了白的冬天草地。他發現自己的話有點酸,但沒辦法,他也沒想那麼說話。 玉墨說:「這裡原先有一口井,是吧?」 法比說:「那年的雪下得太大,英格曼神父的小馬駒踏空了,前蹄掉進去,別斷了。神父就讓阿顧把井填了。」 玉墨說:「還能再挖開嗎?」 法比說:「不知道。那費的事就大了。把這半池子水喝幹,自來水還能不來?」他心裡警告自己,這是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再也不准另起一行。 玉墨連他心裡這句自我警告都聽到了,微笑著,一個淺淺鞠躬,同時說:「不耽誤你了。」 「要是情況壞下去,還不來水,真不知道怎麼辦了。」法經看見自己莫名其妙地另起一行留住了玉墨。他希望玉墨把它當成他情不自禁冒出的自語,只管她告辭,但她還是接住了這句話,於是又扯出一個回合的對白。 「不會的。真那樣的話就出去擔水,我們逃過來的時候,看見一口水塘,就在北邊一點。」她說。 「我怎麼不記得有水塘?」他想,這是最後的最後一句話,無論她接什麼話,他也不應答了。 「我是記得的。」她又那樣知情地一笑。男人都想在她身邊多賴一會,何況這麼個孤獨的男人。她第一眼就看出法比有多孤獨。誰都不認他,對生他的種族和養他的種族來說,他都是異己。 法比點點頭,看著她。話是不再扯下去了,可是目光還在扯。這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的。玉墨轉身走去。法比也發現她的背影好看,她渾身都好看。 走了幾步玉墨又停住,轉過身:「我們昨晚打賭,說中國人和洋人幹架,你會站在哪邊。」 法比問:「你說呢?」 玉墨笑著看他一會,走了。 法比突然恨恨地想:妖精一個!在玉墨的背影消失後,他告訴自己不許她哪怕半秒鐘的機會用她的大黑眼勾引他。那是勾引嗎?勾引會那麼難解嗎?雖然法比是揚州法比,思考都帶揚州鄉音,他畢竟身上流著意大利人多情浪漫的血,讀過地中海族裔的父母留下的世界文學和戲劇著作,他覺得那雙黑眼睛不僅勾引人,而且是用它們深處的故事勾引。 這天夜裡,雨加小雪使氣溫又往下降了好幾度。英格曼神父在生著壁爐的圖書室旁邊的閱覽室閱讀,也覺得寒意侵骨。被炸毀的鐘樓使二樓這幾間屋到處漏風,陳喬治不斷來加炭,還是嫌冷。陳喬治再次來添火時,英格曼說能省就省吧,炭供應不上,安全區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凍死。他以後就回臥室去夜讀了。半夜時分,英格曼神父睡不著,想再到圖書館取幾本書去讀,剛到樓梯上,聽見圖書室有女人嗓音。他想這些女人真像瘡痍,不留神已染得到處皆是。他走到閱覽室門口,看見玉墨、呢喃、紅菱正聚在壁爐的余火邊,各自手裡拿著五彩的小內衣,邊烤邊小聲地唧咕笑鬧。 竟然在這個四壁置滿聖書、掛著聖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兩腮肌肉痙攣。他認為這些女人不配聽他的憤懣指責,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從臥室叫來。 「法比,怎麼讓這樣的東西進入我的閱覽室?!」 法比·阿多那多剛趁著濃重的酒意昏睡過去,此刻又趁著酒意破口大喊:「褻瀆!你們怎麼敢到這裡來?這是哪裡你們曉得不曉得?!」 紅菱說:「我都凍得長凍瘡了!看!」她把蔻丹剝落的赤腳從鞋裡抽出,往兩位神父面前一亮。見法比避瘟似的往後一蹴,呢喃咯咯直樂,玉墨用胳臂肘搗搗她。她知道她們這一回闖禍了,從來沒見這個溫文爾雅的老神父動這麼大聲色。 「走吧!」她收起手裡的文胸,臉烤得滾燙,脊梁冰涼。 「我就不走!這裡有火,幹嗎非凍死我們?」紅菱說。 她轉過身,背對著老少二神父,赤著的那只腳伸到壁爐前,腳丫子還活泛地張開合起,打啞語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離開這裡,我馬上請你們所有人離開教堂!」法比說。 「怎麼個請法?」紅菱的大腳指頭勾動一下,又淘氣又下賤。 玉墨上來拽她:「別鬧了!」 紅菱說:「請我們出去?容易!給生個大火盆。」 「陳喬治!」英格曼神父發現樓梯拐角伸伸縮縮的人影。那是陳喬治,他原先正往這裡來,突然覺得不好介入糾紛,耍了個滑頭又轉身下樓。 「我看見你了!陳喬治,你過來!」 陳喬治木木登登地走了過來。迅速看一眼屋裡屋外,明知故問地說:「神父還沒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沒聽懂嗎?」英格曼神父指著壁爐。 「我這就打算來熄火。」陳喬治說。 陳喬治是英格曼神父撿的乞兒,送他去學了幾個月廚藝,回來他自己給自己改了洋名:喬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說。 紅菱眼一挑,笑道:「喬治捨不得凍壞姐姐我,對吧?」 陳喬治飛快地瞪她一眼,這一眼讓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這豐腴的窯姐身上吃到甜頭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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