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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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菱做了一個手勢,兩個女孩不懂,但馬上明白那個很下流的手勢,因為窯姐們笑翻了,玉笙笑得直揉圓滾滾的肚子。 玉墨心不在焉地看她們鬧,自己獨自坐在一個臥倒的木酒桶上,一手煙一手酒。 兩個女孩看久了,對剛才初步評選的第一美人改了看法。趙玉墨在她們眼裡每分鐘都更好看一點;她不是豔麗佳人,但非常耐看,非常容易進入人的記憶。她頭髮特別厚實,鬆散開來顯得太重,把那張臉壓小了。臉盤說不上方,也不說上圓,小小的,短短的,下巴前翹,所以她平端著那張臉時,也是略微傲氣的。是那種「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起你呢」的傲氣。她眼睛又黑又大,總是讓你琢磨著,她看見了什麼你沒看見的東西,值得她那麼凝神。她的嘴巴是這張臉的弱項,薄而大,苦相而饒舌的一張嘴,讓人驚訝,長這麼一張嘴的人居然惜語如金。從這樣的嘴巴看,她還是精刮刻薄的女人,可以翻臉無情。最優長的一點,是這個趙玉墨絲毫沒有自輕自賤、破罐破摔的態度,可以想像她是大戶人家的姨太太或大少奶奶,也可以把她當明星放到國片的廣告上。她也跟清晨剛來時不同了,換了件碎花棉布長旗袍,陰丹藍色為主色,套了一件白色厚絨線開襟外套,胸前吊著兩個做裝飾的大絨球。她好識時務啊,在女學生的領土上把自己的風塵味脫得一乾二淨。是求生還是求得平等的願望導致她這樣的偽裝,書娟不得而知。 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地下室的女人們沒一點動靜。陳喬治給她們送粥,也叫不醒她們。到了下午一點鐘,她們一個個出現在廚房裡和餐廳裡,問為什麼沒飯給她們吃。她們已餓軟了腿。 法比看到自己的禁令對她毫不生效,便把玉墨叫到餐廳,擒賊先擒王。 「我是最後一次警告你們,再出來到處跑,你們就不再受歡迎。」 玉墨先道了歉,然後說:「我明白我們不受歡迎。不過她們是真餓了。」 女人們張張望望地漸漸圍攏到餐廳門口。看看自己的談判代表是否盡職,是否需要她們助陣幫腔。她們十四個姐妹湊在一塊,口才武力知識能湊得很齊全。 「吃飯的問題我過一會講。先把我做的規矩再跟你們重複一遍。」法比說。 他努力想把揚州話說成京文,逗壞了幾個愛笑的窯姐。 「那你先講上茅房的事吧。」呢喃說。 「不讓吃,還不讓拉呀!」豆蔻說。 「就一個女茅廁,在那裡面,」紅菱指指聖經工場,「小頭目們把門鎖著,鑰匙揣著。我們只能到教堂裡方便。」 「教堂裡的廁所是你們用的嗎?」法比說:「那是給做彌撒的先生太太小姐少爺用的!現在抽水馬桶又沒有水,氣味還了得?」 玉墨用大黑眼珠罩住法比,她這樣看人的時候小小的臉上似乎只剩了一對大眼,並且你想躲也躲不開它們。法比跳了三十五年的心臟停歇了一下。他不知道,男人是不能給趙玉墨這樣盯的,盯上就有後果。 「副神父,她們可以自重,常常是給逼得不自重。」玉墨說。她還是把自己和門口那群同事或姐妹劃分清楚,要法比千萬別把她看混了,佩五星徽章的窯姐在和平時期你法比這樣的窮洋僧連見都見不起。 法比再開口,明顯帶著玉墨「盯」出來的後果。他降了個調門背書一樣告訴玉墨,上廁所的麻煩,他已經吩咐阿顧幫助解決了。阿顧和陳喬治會給在院子裡挖個臨時茅坑,再給她們兩個鉛皮桶,加上兩個硬紙板做的蓋子,算作臨時馬桶。等臨時馬桶滿了,就拎到後院倒在臨時茅坑裡。但他規定她們倒馬桶的時間必須在清早五點之前,避免跟女學生們碰見,或者跟英格曼照面。 「清早五點?」紅菱說,「我們的清早是現在。」 她抬起肉乎乎的手,露出小小的腕表,上面短針指在午後一點和兩點之間。 「從現在起,你們必須遵守教堂的時間表,按時起居,按時開飯。過了開飯時間,就很對不起了。女學生們都是從牙縫裡省出糧食給你們的,你們不吃,她們總不見得讓麵條泡爛浪費。」法比說著說著,心裡想,怪事啊,自己居然心平氣和地在跟這個窯姐頭目對談呢。 「喲,真要人修道院了!」紅菱笑道。 女人們都知道這話的典故,都低聲跟著笑。她們的笑一聽就暖昧,連不諳男女之道的法比都感到她們以這種笑在吃自己豆腐。「安靜,我還沒說完!」法比粗暴起來,一部分是沖自己粗暴的,因為自己停止了對她們粗暴。 玉墨扭過頭,用眼色整肅了一下同伴們的紀律。笑聲停止下來。 「一天開幾餐呐?」豆蔻問。 「你想一天吃幾餐呢,小姐?」他下巴抬起,眼皮下垂,把矮個子的豆蔻看得更矮。 「我們一般都習慣吃四餐,夜裡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經地回答。 紅菱馬上接話:「夜裡簡單一點就行了,幾樣點心,一個湯,一杯老酒,就差不多了。」她明白法比要給她們氣死了。她覺得氣氣他很好玩。她的經驗裡,男人女人一打一鬥,反而親得快,興致就高起來了。 呢喃問:「能參加禮拜嗎?」 紅菱拍手樂道:「這有一位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其實她是打聽到,做禮拜一人能喝多少紅酒,別上當啊,她能把你們酒桶都喝光!」 「去你奶奶的!」呢喃不當真地罵道。 玉墨趕緊遮蓋彌補,對法比說:「副神父大人,如果不是你們仁慈,收留了我們,我們可能已經橫遭劫難。」她一面說著,那雙黑而大的眼睛再次盯住法比,讓他落進她眼裡,往深處沉。「戰亂時期,能賞姐妹們一口薄粥,我們就已經感激不盡。也替我們謝謝小姑娘們。」 有那麼一會,法比忘了這女人的身份,覺得自己身處某個公園,或玄武湖畔,或中山路法國梧桐林蔭中,偶遇一位女子,不用打聽,一看她就是出自一個好背景。雖然她的端莊有點過頭,雅靜和溫柔是真的,話語很上得檯面,儘管腔調有些拿捏。 法比原想把事情三句並兩句地講完,但他發現自己竟帶著玉墨向教堂後面走去。玉墨是個有眼色的人,見女伴們疑疑惑惑地跟著,就停下來,叫她們乖一點,趕緊回地下室去。法比剛才說的是「請你跟我來」,並沒有說「請你們跟我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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