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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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曼神父活了近六十年,光是在中國就經歷過兩場戰亂:北伐、軍閥混戰,可他從來不必目睹如此不堪的場面,不必忍受如此粗鄙低賤的人等。神父有個次要優點,就是用他的高雅戰勝粗鄙,於是對方越粗鄙,他也就越高雅;最終達到雅不可耐,正如此刻,他用單詞平穩的嗓音說:「請你克制,阿多那多先生。」然後他扭過臉,對著窯姐們,包括那個剛從綠絨斗篷後面再次出場,兩手束著褲帶一臉暢快的窯姐,咬文嚼字地說:「既然諸位小姐要進駐這裡,作為本堂神父,我懇求大家遵守規矩。」 法比用一江北嗓門喊出英語:「神父,放她們進來,還不如放日本兵進來呢!」他對兩個中國雇工說:「死活都給我攆出去!看見沒有?一個個的,已經在這裡作怪了!」 腰身圓潤的窯姐此刻叫了一聲:「救命啊!」 人們看過去,發現她不是認真叫的,目光帶一點無賴的笑意。 「這個騷人動手動腳!」她指著推她的阿顧說。 阿顧吼道:「哪個動你了?!」 「就你個擋炮子的動老娘了!」她把胸脯拍得直哆嗦。 阿顧反口道:「動了又怎樣?別人動得我動不得?」 人們看出來,阿顧此刻也不是完全認真的。 「夠了。」英格曼神父用英文說道。阿顧卻還沒夠,繼續跟那個窯姐吵罵。他又用中文說:「夠了!」 其實英格曼神父看出陳喬治和阿顧已暗中叛變,跟窯姐們正在暗中裡應外合。 法比說:「神父,聽著……」 「請你聽著,放她們進來。」英格曼神父說。「至少今天一天讓她們待在這裡,等日本人的佔領完成了,城市的治安責任由他們擔當起來,再請她們出去。日本民族以守秩序著稱,相信他們的軍隊很快會結束戰鬥的混亂狀態。」 「一天不可能結束混亂狀態!」法比說。 「那麼,兩天。」 英格曼神父說著轉過身,向自己居處走去。他的決定已經宣佈了,因此他不再給任何人討論的餘地。 「神父,我不同意!」法比在他身後大聲說。 英格曼神父停下來,轉過身,又是雅不可耐了。他淡淡地回答法比:「我知道你不同意。」然後他再次轉身走去。他沒說的話比說出的話更清楚:「你不同意要緊嗎?」這時候英格曼神父以高雅顯出的優勢和權威是很難挑戰的。法比·阿多那多生長在揚州鄉下,是一對意大利裔的美國傳教士的孩子,對付中國人很像當地大戶或團丁,把他們看得賤他幾等。英格曼神父又因為法比的鄉野習氣而把他看得賤他幾等。 一個年少的窯姐此刻正往聖經工場跑,她看見閣樓上露出女學生們的臉,認為跑進那裡一定錯不了,至少溫暖舒適。法比從她後面一把扯住她。她一個水蛇扭腰,扭出法比的抓握。法比又來一下,這次抓住了她挎在肩上的包袱。包袱是粗布的,不像她身上的緞袍那麼滑溜,法比的手比較好發力,這樣才把她拖出工場的門。只聽一陣稀裡嘩啦的響聲,包袱下雹子了,下了一場骨牌雹子。光從那擲地有聲的脆潤勁,也能聽出牌是上乘質地。 粗皮黑胖的窯姐叫喊:「豆蔻,丟一個麻將我撕爛你的大胯!」 叫豆蔻的年少窯姐喊回去:「大胯是黑豬的好!連那黑逼一塊撕!」 法比本來已經放了豆蔻,可她突然罵得如此不堪入耳,恐怕還要不堪入耳地住下來,他再次撲上去,把她連推帶操往外轟。 「出去!馬上滾!阿顧!給她開門!」法比叫著。大冬天臉錚亮,隨時要爆發大汗似的。 豆蔻說:「哎,老爺是我老鄉吔!……」她腳下一趔趄,噪音冒了個調:「求求老爺,再不敢了!……」 她混沌未開的面孔下面,身體足斤足兩,怎麼推怎麼彈回來:「老爺你教育教育你小老鄉我啊!我才滿十五吔!……玉墨姐姐!幫我跟老爺求個情嘛!」 叫玉墨的窯姐此刻已收揀好自己的行李、細軟,朝糾纏不清的豆蔻和法比走過來,一邊笑嘻嘻地說:「你那嘴是該衛生衛生!請老爺教育還不如給你個衛生球吃吃。」她在法比和豆蔻之間拉了一會偏架,豆蔻便給她拉到她同伴的群落裡去了。 阿顧從良家男子變成浪蕩公子只花了二十分鐘。此刻他樂顛顛地為窯姐們帶路,去廚房下面的倉庫下榻。窯姐們走著她們的貓步,東張西望,對教堂裡的一切評頭論足,跟著阿顧走去。 伏在窗臺上的書娟記住了,那個背影美妙的窯姐叫趙玉墨。從剛才的幾幕她還看出,趙玉墨是窯姐中的主角,似乎也是頭目。之後她瞭解到,這叫「褂頭牌的」。南京秦淮河上的窯姐級別森嚴,像博士、碩士、學士一樣,一級是一級的身份、水平、供奉。並且這些等級是公眾評判的。在這方面,南京人自古就是非模糊,一代代文人才子都謳歌窯姐,從秦淮八豔到賽金花,都在他們文章裡做正面人物。十三歲的孟書娟不久知道,趙玉墨是她們行當中級別最高的,等於五星大將。也如同軍階,秦淮花船上的女人都在服務時佩戴星徽,趙玉墨的徽章有五顆星,客官你看著付錢,還可以默數自家口袋裡銀兩提前掂量,你玩得起玩不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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