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嚴歌苓 > 金陵十三釵 | 上頁 下頁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說:「我們是從江邊跑來的!馬車翻了,馬也驚了。現在城裡都是日本兵,我們去不了安全區!」

  一個是十七八歲的窯姐搶著報告;「安全區連坐的地盤都不夠,就是擠進去,也要當人秧子直直地插著!」

  一個圓滾滾的女人說:「美國大使館裡我有個熟人,原來答應我們藏到那裡頭,昨天夜裡又反悔了。不收留我們了!姑奶奶白貼他一場樂呵!」

  一個滿不在乎的聲音說:「日他祖宗!來找快活的時候,姐姐妹個個都是香香肉!」

  書娟讓這種陌生詞句弄得心亂神慌。阿顧上來拉她,她強開了。她發現其他女孩已經回到閣樓上去了。伙夫陳喬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窯姐們入侵。他左一棒右一棒地空掄,把哀求退還給女人們:「姐姐們行行好!你們進來也是個死!要麼餓死,要麼幹死。學生們一天才兩頓稀的,喝的是洗禮池的水,行行好,出去吧!……」木棒每一記都落在水門廳地面上和磚牆上,一記記回震著他的虎口和手腕,最疼的是他自己。

  那個二十四五歲的窯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下來,微微垂頭,於是孟書娟就看見了這個她終生難忘的背影。這是個被當做臉來保養的背影,也有著臉的表情和功用。接下去和這女人相處的時間裡,書娟進一步發現,不僅是她的背,她身上無一閑處,處處都會笑會怨會一套微妙的啞語。此刻孟書娟聽著英格曼神父窮盡他三十年來學的中文,在與她論爭,無非還是陳喬治那幾句:糧沒有,水沒有,地盤也沒有,人藏多了安全也沒有。英格曼詞不達意時,就請法比把他的中國話翻譯成揚州中國話。

  女人跪著的背影生了根,肩膀和腰卻一直沒有停止表達。

  她說:「我們的命是不貴重,不值當您搭救;不過我們只求好死。再賤的命,譬如豬狗,也配死得利索,死得不受罪。」

  不能不說這背影此刻是莊重典雅的。說著說著,盤在她後腦勺上的髮髻突然崩潰,流瀉了一肩。好頭髮!

  英格曼神父乾巴巴地告訴她,他庇護的女學生中,有幾人的父母是上流人士,也是他教堂多年的施主。他們幾天前都發過電報來,要神父保護她們免受任何方面的侵害。他一一發回電報,以他生命做了承諾。

  法比失去了耐心,還原成揚州鄉親了。他用英文對英格曼神父說:「這種語言現在是沒法叫她們懂的!必得換一種她們懂的語言——陳喬治,讓你演戲臺上的孫猴子呢?打真格的!」

  阿顧已經放棄扭送書娟了。此刻他撲出去,打算奪過陳喬治手上做戲舞動的木棒。一個女人墜樓一般墜入阿顧懷抱,差點把阿顧的短脖子徹底砸進胸腔。女人順勢往跌倒的阿顧身上一睡,痢痢斑駁的貂皮大衣滑散開來,露出一線淨光的身體。缺見識的阿顧此生只見過一個光身女人,就是他自己的老婆,這時嚇得啊呀一聲號叫,以為她就此成了一具豔屍。趁這個空當,牆頭上的女人們都像雨前田雞一樣紛紛起跳,落進院內。還剩一個黑皮粗壯的女人,從牆外又拽上三四個形色各異、神色相仿的年輕窯姐。

  法比一陣絕望:「還得了啊!秦淮河上一整條花船都在這裡靠岸了!」無論如何他是神職人員,動粗是不妥的,只能粗在話上。他指著女人們大聲說:「你們這種女人怕麼事啊怕?你們去大街上歡迎日本兵去啊!」

  好幾個女人一塊回嘴:「還是洋和尚呢!怎麼這樣講話!」「想罵我們好好罵!這比罵人的話還醜啊!……」

  阿顧想從不死不活的女人胳膊裡脫身,但女人纏勁很大,兩條白胳膊簡直就是巨型章魚的須,越撕扯纏得越緊。

  英格曼神父看到這香豔的洪水猛獸已勢不可擋,悲哀地垂下眼皮,叫阿顧乾脆打開門。

  書娟看著那個較好背影慢慢升高,原來是個高挑身材的女子。此刻,被掃得發藍的石板地面給這群紅紅綠綠的女人弄汙了一片。女人們的箱籠、包袱、紅粉黃綠的綢緞被蓋也跟著進來了,縫隙裡拖出五彩下水似的發繩、長絲襪和隱私小物件的帶子。

  我姨媽書娟此時並不知道,她所見聞的是後來被史學家稱為最醜惡、最殘酷的大屠殺中的一個細部。這個細部周邊,處處鋪陳著南京市民的屍體,馬路兩邊的排水溝成了排血溝。她還得等許久才知道好歹,知道她是個多幸運的孩子,神父和教堂的高牆為她略去多少血淋淋的圖景和聲響;人頭落地,胸膛成為一眼紅色噴泉時原是有著獨一無二的聲響。

  她站在工場門口,思緒突然跑了題:要不是她父母的自私、偏愛,他們怎麼可能在這個時刻單單把她留在這裡,讓這些髒女人進入她乾淨的眼睛?她一直懷疑父母偏愛他們的小女兒,現在她可以停止懷疑了;他們就是偏愛她的妹妹。父親得到一個去美國進修的機會,很快宣告他只能帶小女兒去,因為小女兒還沒到學齡,不會讓越洋旅行耽誤學業。母親站出來聲援父親,說更重要的是想請美國的醫生給小女兒治治哮喘。父母都勸說書娟,一年是很快的,轉眼間就是一家四口的團聚。真是很想得開,早早為受委屈的一方想開了;為承受不公道的大女兒寬諒了他們自己!

  遠在寧波鄉下的外婆和外公本來要逃到南京來避難,順便照顧書娟,但一路兵荒馬亂,往西的水路陸路都是風險,八百多公里的旅程會是一場生死賭局,再說老人們自知他們的庇護並不強于英格曼神父和他的美國教堂。他們在電報裡還惦記書娟的功課,跟同學們一道,好歹不會荒了學業。

  書娟在不快樂的時候總會想到些人去怨怪,她心裡狠狠怨怪著父母,甚至妹妹書熳,眼睛卻近一步張大了:這個妖精是怎麼了?死在阿顧懷裡了!貂皮大衣的兩片前襟已徹底敞開!灰色的清晨白光一閃,一具肉體妖形畢露,在黑色貂皮中像流淌出來的一攤不鮮鮮的牛奶。她趕緊縮回門裡。

  站了很久,書娟臉上的燥熱才褪下去。這種不知臊的東西要十個書娟來替她害臊。

  書娟逃一樣攀爬梯子,回到閣樓上。女孩們還擠在三個小窗前面。所有米字形紙條都被揭下來,黑色窗簾全然撩開,三個扁長窗口成了女孩們的看戲包廂。樓下的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們四處亂竄,找吃的、找喝的,找茅房。一個窯姐叫另一個窯姐扯起一面墨綠色上等綠絨披風,對洋和尚們抱歉地說,一夜都在逃命,不敢找地方方便,只好在此失體統一下了。說著她謝幕一般消失在披風後面。

  法比用英文叫喊:「動物!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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