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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醜(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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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無定為他爭取到的價碼是十五元一小時。極散淡的一個無定不懂自己在討價還價時的激昂來自何處:對他自己的利益,他是一向任人宰割。老頭一下在學校變得供不應求起來,因為無定父親的「審醜說」莫名其妙地熱起來。一個頂信仰頂忠實於這個「審醜」原則的學生在全國美展中得了一等獎。許多雜誌都刊出了這個「審醜」創舉。大的畫幅上,那醜濃烈,逼真得讓人噁心。 晚秋,老頭又出現在灰色的風裡,顛顛簸簸追逐一塊在風中輕捷打旋的透明塑料膜。他對無定說,小臭兒有了鋼琴,也有了媳婦。他們交談的時間裡,無定突然發現不少陽臺上出現了人。人陰沉地,默默地俯視著他們。準確些說,俯視老頭。每張臉都板硬,盛著或顯著或含蓄的噁心。 那之後,無定再也沒見過老頭,因為他把收垃圾的時間改在了天亮前。又一年,有朋友告訴無定,眼下有外國人和海外華僑買畫。這天他被介紹到一個捐商家。敲開門,裡面男主人對他叫:「哎呀,是你呀!不認識我啦?」無定惺松著眼笑笑。這笑讓對方怎麼以為都行。男主人身後是一屋錚亮的家具,錚亮的各「大件兒」,錚亮的鋼琴,錚亮的一個女人。 「你媽給過我一塊冰糖呢,那時糖多金貴?忘啦?」 無定明白了,面前這個雙下巴,頭開始拔頂的男人是小臭兒。 「快請進,快請進!唉,咱家來稀客啦!」他對女人說。 無定在一坐一陷的寬大沙發上落下屁股,挺寒酸地把幾張畫靠在茶几腿上。一會兒,他見這個用鋼琴換來的媳婦端茶上來。她的十根除了血紅指甲、生來就相宜於各類戒指的手指若擱在鋼琴鍵上,將不知誰諷刺誰。 「這幾張畫……」 「先不談生意,先吃飯!哥兒們多少年了!」小臭兒揚聲笑起來,這笑聲預兆了他日後豪爽、無恥以及發胖的程度。「包了三鮮餡兒,正下著。冰箱裡我存了青島的啤酒。瞅你趕得這個巧!」 這時有人輕輕叩門。媳婦從瞭望孔看出去,以大腳趾觸地退回來:「你爺爺!」 「我哪兒來的爺爺?他老臉不要,我可要臉!」小臭兒說。起身囑咐媳婦:「先不開飯,不然他下回專趕吃飯時間來!你就告訴他我不在家。」他轉臉向無定,笑又回來了:「拿上你的畫,咱們上臥室談。」 無定跟著進了臥室,小臭兒將門掛個死。無定想說,老頭活不了太久,不必這樣對他。但無定什麼也沒說。如今人們就這樣對待風燭殘年的老人。無定早習慣世上一切不公道。 客廳裡傳來一清亮一渾沌兩副嗓音。 「臭兒又不在嗎?老也沒見他,想得慌。」 「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回來!」 「那我多等會兒。」 「唉唉!……您老別往那兒坐,那沙發是新的!您坐這兒吧!……」 「前兒,我拾了這麼個小銅佛爺,就給小臭兒拿來了。」 「這值什麼錢呀,您老也是的,什麼都往我們家拿。挺不衛生的,您拿回去吧。」 「沒准小臭兒喜歡……」 無定早沒了談生意的心思。他想告訴小臭兒,是他父親和他給老頭兒找了那份差事,缺德也好,積德也好,要怪罪就怪罪他們父子好了。但他一個字也不想說,心墜得他累。一小時之後,老頭走了。倆人出臥室時聽媳婦叫喚:一鍋三鮮餃子捂在鍋裡的時間太長,全漚爛了,成漿了。 無定客氣而堅決地在他們擺開飯桌時離開了。不久,學校會計科的人告訴無定,老頭的計時工資算錯了,少付了他百把塊錢,無定揣了錢,從夏天到冬天,那錢還在他手裡。他無論起得多早,老頭都是來過又走了,垃圾箱全被掏淨。 無定從學校找到了老頭的合同,那上面有他的地址。某街三百四十一號。街是條偏街。在城郊。正化雪,無定一雙布底棉鞋很快重起來。街兩邊的房子門臉都不大,所以沒費多少時間,無定便找著了三百四十號,聽人說,這是這條街的最後一個號碼,根本沒有三百四十一號。人指指遠處說:再往前就是菜田了,郵差到這裡就往回拐了。 無定回到家,納悶了一些時間,漸漸忘淡了。直到有天老婆拆洗他棉衣,發現了這疊鈔票,罵他不知為哪個「小婊子」攢下了這些私房錢,他才突然想起老頭。他兇狠而沉默地從老婆手裡奪過錢,再次來到那條城郊街上。 街上能聞到油菜花和糞肥氣味。 他捱著門問,但沒人知道這樣個門牌和老頭。他逐漸走出了街的末端,發現身後跟了一群熱心好事的閒人。 他一直走近闊大無邊的菜田,才看見一個柴棚樣的小房,門上方有個手寫的號碼:三百四十一。門邊一輛垃圾車,裡面奇怪地存著一些殘雪。 「噢,您是找他呀?」閒人中有人終於醒悟似的。「曾大爺!他死啦。去年冬天死啦!」無定一點都沒有吃驚,反而松了口氣似的。這樣一個生命的消逝比它的存在更正常。這死讓一切嫌惡他的、憐憫他的、心痛他的人都鬆口氣。無定繞著房走著,看見幾頭大蒜掛在屋簷下。還有半串蒙著灰垢的幹紅辣椒。屋後有一堆雜七雜八的煤核,似乎是從許多不同的場地撿回抑或偷回的。一隻麻袋裡塞滿塑料薄膜…… 一圈轉下來,那人仍在講著關於老頭的事:老頭有個很好的孫子,孝敬,掙錢給爺爺花,混得特體面,要接爺爺一塊去住他的新公寓,要天天給爺爺包餃子。但老頭不願去,老頭告訴街坊,天天喂他餃子的好日子他過不慣,他怕那種被人伺候、供著的日子只會讓他膩。「餃子天天吃也要膩。」老頭最後一趟在小雪中推著垃圾車出門時,就這樣親口告訴人的。 「您是曾大爺什麼人?」有人問。 「朋友。」無定答。 「也認識他孫子小臭兒。」 「對」 「他真對他爺爺那樣好?」 無定停了好大一會,說:「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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