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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醜(2)


  「他不幹。」父親答道,同時驚訝兒子怎麼會清楚他的勾當。

  「您給他多少錢?」

  「一小時十塊,學校定的價。」

  巧巧插嘴:「什麼活兒這麼好掙錢?誰不幹?我幹得了!幹一年一套好家具還不掙出來了?」見父子倆都難為情似地瞅著她,她眉毛一支楞:「實話嘛,我們牙雕廠個個幹成了鬥雞眼,一月也才幾十塊!」

  「巧巧,我爸在找一個老年男性給學生上人體課。裸體模特兒。」他把惟一一塊瘦肉揀進她的碗。

  巧巧「噢」得又長又輕。

  一年後,二十七八的無定做了美術學院的新生,羞答答地留長了頭髮,賊兮兮地穿起了喇叭褲,混跡於小他許多的同學中,對著畫架眯眼皺眉,前合後仰。這天是父親的人體課。在父親講解這樣那樣要領時,他埋下身在水泥地上磨尖一大把各種型號的鉛筆。磨著磨著,聽教室起了一陣怪異的騷動。剛想抬頭去找解釋,目光一下被定住了。目光是被一雙碩大、半透明、淡紫色的腳丫定住了。無定的醒悟隨目光一點點爬上去:爬過網著深藍血管的小腿,膝蓋輪廓嚇人的尖銳。然後是那雙大腿,皮膚飄蕩在骨架上。他目光略掉了那昏暗、渾沌、糟汙汙的一團,停在那小腹上。小腹上有細密精緻的褶皺,對於如此的一副空癟腔膛,這塊皮膚寬大得過分了。無定沒有去看他的臉,那張臉已朽了,似乎早該被他自己作為垃圾處理掉了。對於那張臉,「不幸」該是種讚美的形容。無定也沒去聽副教授趙斌口若懸河地讚美這具人體作為老年男性的典型性、豐富性——胸如何佝僂,肩如何抽聳著,兩胯如何前送,臉如何繁複,如何如何如何地,這具人體誇張、濃縮了勞苦謙卑的衰老,一種豐富的不幸。這具人體本身自然地充滿柯洛惠支(注:柯洛惠支是德國版畫家)式的複雜、枯澀的線條。「這具人體上的每根線條都應激起你們的聯想,激起你們表現,而不單是再現的情緒。想想羅丹的老妓女,往往,高一層的審美,恰是審醜。」

  趙副教授沒住口,所有鉛筆在紙上「沙沙沙」起來。

  這時一個女同學搬了畫架和椅子到無定身邊。

  「行行好,跟我換個位子!」她說,以膝抵抵他的膝。所有女生除了求愛,什麼都向無定求。

  無定將自己的家什擲了挪,騰出足夠地盤。他在紙上不知所云地塗了幾筆,又伏下身去磨鉛筆。

  「你那鉛筆有什麼毛病?怎麼磨個沒完?」女生問,撫了下無定的肩。「用我的吧,再磨一堂課就磨過去啦。」

  無定仍是佝在那裡磨,問那女生:「你不是搶先霸了個好位子嗎?幹嗎又挪這兒來?」

  「啊呀!」女生低聲說:「你沒湊近,老頭身上那股味喲,不知他這輩子可進過澡塘子!……」

  無定瞅瞅她:「你是『愛委會』(即『愛國衛生委員會』)的?」

  那一堂課他真的是磨鉛筆磨掉了。水泥地面讓他磨黑一大片。回到家,爸抖著那張沒幾道筆劃的作業,傷心透頂,說兒子像他一樣和藝術發生了一場大誤會。無定等他怨。怨足了,無定問:「起初他不是不願幹嗎?」

  (2)

  爸當然懂他指什麼。「後來總是開了竅吧。有天他自己拐搭拐搭上樓來敲門,說他孫子滿了服役期,從部隊回來了,想搬出去單過。跟他爺爺伸手,說沒錢買電視機、洗衣機,進口家具,討不來媳婦。所以,老頭求我還把那十塊一鐘頭的差事給他。」

  無定悶聲走開了。陽臺上一站,恰恰又看見老頭在蹦跳著追逐一張牛皮紙:它靜伏著等他接近,卻在他幾乎捕住它時,它突然振翅一般揚起、飄遠。

  高一層審美?無定齜牙咧嘴對這全新的概念笑了。那時醜,是徹頭徹尾的醜,是宿命的醜。那醜醜得多麼悲慘,因為它絕對沒任何轉機和選擇地醜著。它只得那樣醜著,否則就什麼都不存在了。醜是惟一證實他存在的質地。

  巧巧生孩子那年,爸中了風,癱了半年便尋母親去了。從爸的癱到死,從孩子的出生到學語,巧巧從巧巧變成了老婆。巧巧不在了,剩的只是個臃腫、暴躁,把鈔票擰出水來、一肚子惡毒牢騷的老婆。半鍋粥餿了,她便會痛心得像經歷倒閉破產。她喊:「除了畫畫,屁用也沒有!掙這點錢只能買這麼個破冰箱,冷冷熱熱任它性子來……」

  「嘩啦!」她將餿掉的稀飯從陽臺倒下去,樓下的咒駡立刻騰空而起。聽老婆不理虧的道歉,無定理虧著伸頭看去。老頭一身一臉白花花披掛著飯粒,正揉眼。當看清缺德的是無定家人,他改了臉也改了口:「沒事,沒事!」

  無定打了盆水,扔塊毛巾進去,下了樓。「大爺,您擦一把吧。」

  「不礙事兒。扒垃圾到底是個髒……」老頭一笑,嘴陷成個暗窟窿。

  無定不顧他躲閃,還是替他擦淨了頭上、背上的稀飯。老婆沒表情地從陽臺上俯視他們。等無定幹完,她說:「唉,那毛巾你別往家拿了,扔了吧。」

  老頭拐搭拐搭幹他的活兒去了,無定老婆的話不知他是真沒聽見還是不願聽見。無定剛要走,老頭回過頭,拿爛得水汲汲的眼看無定一會,說:「你出息了,跟你爸一樣教大學了。我小臭兒也出息了,要娶媳婦了。現在的媳婦都得要鋼琴。就跟我們年輕那時候,媳婦們都得要彩禮一樣。沒彩禮,娶不上什麼體面媳婦。」他頓住,目光似乎在無定臉上找著了一個虛無的焦點。「一個鋼琴得五千吧。五千塊呐。」

  無定拿不出話來說。他都不知自己此生此世跟那個「五千塊」可有緣。等他正要轉身進樓門,老頭叫住他。

  「有事嗎,大爺?」

  老頭兩片嘴唇啟開著,看得出結了滿嘴的話。他若想跟我借錢,我老婆今晚就不讓我進門了。

  「孩子,大爺是看著你從這麼點,長到這麼點,又長到這麼點。」他手比畫著。

  無定想,這下我逃不掉了。這時敘起舊,還能是什麼好兆頭?「大爺,您知道,我其實……不比您……」他想說:他自己也不闊到哪兒去。但話梗阻了。他撤下兩個嘴角,希望老頭明白沒出口的半截話。

  「瞧,你現在替了你爸的職位了。」老頭說,眼神在見風使舵:「我在想,你還能不能給大爺找那份差事,就是你爸早先找給我的那份兒。小臭兒的一房間家什都是靠那份差事掙來的。」

  「大爺,可現在……」

  「你不用說,我知道我現在老得就剩下渣兒了,走了樣了,沒法看了。你跟學校說說,要是給別人十塊,給我八塊就成。」

  「我是說大爺,您上了這把歲數,硬站幾個鐘頭,哪兒站得住呢?!」

  「站得住站得住!別說幾個鐘頭,就是幾天也站得住;不是能站出錢來嗎?你幫我說說,給七塊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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