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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達(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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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房間裡踱了幾趟,不知該怎樣拒絕女孩的邀請。她的信賴已令他有些吃不消了。拿了這樣一份信賴不可能沒有後果的。把這樣一份信賴接受下來不可能撇開與之相聯的責任。要不要這責任呢?楊志斌站定在屋中央,恐懼地想,他對阿曼達從一開始的另眼相待便是出自於喜愛。他居然在那天晚上,波拉的男朋友揍阿曼達時,挺身而出地將這暗藏很深的喜愛暴露出來。也許其他人並非悟到,但阿曼達自己肯定是認識了。在那之後每一次的上課,她眨巴著毛茸茸的大眼睛,把那喜愛一步步證實,一點點加固。 這正是他對阿曼達欠缺那一丁點懂得的地方。而他對自己的不懂卻更深,因為除了不安,煩躁,他身心裡那股內向的喜悅在遊動和循環。門鈴「叮咚」一響,真正的扣人心弦。 門外是波拉。楊志斌趕緊出去,省得她進來。波拉穿健身房的緊繃繃的身服,一部分肉體被收縮,另一部分肉體無可避免地被擠壓得漏於那收縮之外。於是長度不夠的波拉身上呈出惡狠狠的肉棱。她問他是否收到了阿曼達的信,笑成很挑皮的樣子。他支吾著說收到了,可他星期六晚上必須上班。波拉嗔嗔地說:「阿曼達不要裡昂去!」裡昂便是那投機倒把賣二手車的小個子男人了。「阿曼達越來越沒法和裡昂相處了。到了這個歲數的孩子,簡直就是小魔鬼,從來弄不清她腦子裡是什麼玩藝。我知道,她是嫌裡昂不夠好看,小姑娘這方面的自尊心都是特別強的……」 楊志斌肯定波拉絮叨的遠比他耳朵捕捉到的多。她一再強調阿曼達對他的尊敬和信賴。這尊敬和信賴令他羞怯卻也欣慰。波拉又說:「就說你是阿曼達的伯父好了……」他插不上嘴,面孔上的笑容是明顯要把這樣神聖的身份謙讓出去。他可以有一堆藉口:請不出假;妻子不願意;英文太次,去了也是又聾又啞等於擺設。無意中抬頭,他瞥見三樓的樓梯口,阿曼達趴在那裡往下看,看著他,眼睛比平常緊張,似乎她或生或死都是他看著辦的意思。 他滿嘴託辭待他張口時卻成了應允。阿曼達的臉立時縮了回去。緊接著他聽見她向樓頂跑去,腳步一路撒歡。他不再留心波拉囉裡八嗦的謝辭。只想這事怎樣才能和韓淼說得通。他想讓他喜愛的小姑娘阿曼達再好好地信賴一次,讓她天真無邪的虛榮心好好地滿足一次。 楊志斌和阿曼達約好在學校的停車場碰頭。小姑娘化了妝,高高束起長髮,又在臉畔垂掛幾絡散發,用髮膠做成葡萄藤狀,頗牽人心。她看見他馬上跑上來,看得出她前一秒鐘還在焦心他會食言。他穿一件從舊貨店新買的深藍西裝,僅換了一副鋥亮的銅鈕扣上去。鈕扣是嶄新的,從一家車庫拍賣會置回了一整盒,包裝尚未啟封。阿曼達說:「你看上去真酷!」他笑笑,有點擔心進入不了角色。 阿曼達這晚上話很多,滿口中學生的激烈詞匯,他多半不懂,只看她眉飛色舞,比手畫腳便很有趣。其實這些表情是波拉的,但在女孩這兒卻自然而可愛。阿曼達走得先他半步,他的眼睛避不開地要去看她渾圓的一段脖子,也是茸呼呼的,皮、肉、骨的關係和成年女性很不一樣。 一些家長也正朝教室走。一位父親的手搭在女兒的肩上,側頭聽她說著什麼。這個姿勢是可以借用的。楊志斌便將左手撫在阿曼達脖子和背交界的地方。女孩看他一眼,他笑得很慈愛。阿曼達很快擺脫了靦腆,接著去講他們孩子間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的手觸摸著女孩那塊肌膚,輕不得重不得,似一種享受亦有些受罪。 家長會只開了半小時,是關於一次週末野營的會。散會後楊志斌對阿曼達說:「我先送你回家。」小姑娘問他為什麼自己不回家。他支吾一會,感到要把這事用英文講清難度太大。韓淼知道他星期六晚上若值班的話會到下半夜才回家。現在只有八點,至少要到哪裡去混掉四小時。 阿曼達快樂地說:「酷!那我也不回家,我帶你去好玩的地方!」 楊志斌知道果真這樣事情可能就會出在這裡。但他又有幾分好奇,想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快樂談不上,卻有什麼使他振奮起來。近兩年的伴讀生活,楊志斌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振奮。阿曼達領路,他把車一直開到太平洋邊。浪很大,鋪天蓋地。每個浪頭躥起,小姑娘就尖聲叫著,往他懷裡躲。他敞開西裝的前襟,讓她把整個身體躲進來。這是個發育過剩、彈性十足的女性身體了,只是小姑娘對它的覺悟還遠遠落在後面。她在他懷裡動彈不停,快活得拳打腳踢,胖嘟嘟的臉蛋表示,這晚的一切都好玩死了。 冷得不堪了,楊志斌被阿曼達領進一個吧。她說她媽媽和裡昂帶她來過這裡。桌子靠窗,可以看見大洋裡龐大的礁石被月光照得磷峋古怪,礁石上淋漓著白花花的海鳥糞便。兇險和美麗有些懾心懾魄。她給阿曼達點了杯梅汁,給自己要了杯啤酒,又為女孩叫了一盤墨西哥玉米餅脆片,蘸新鮮的「嘎楷毛勒」〖ZW(〗注:一種熱帶果實Avocado與鮮辣椒制的佐醬。〖ZW)〗。他居然能獨立地稱職地點飲食,主人翁似地拿主意,這感覺相當好。阿曼達把主權都交給他,徵求她意見時她便快活地點一下頭,那神態像小孩學大人,又像大人裝小孩。小姑娘的眼睛跟著他眼睛,非常希望他認為她很乖。因此他便給了她一句:「你是個乖孩子。」女孩快樂透了,進一步希望她的一招一式都引起重視和喜愛。顯然是從來沒人這麼拿她當回事。突然間女孩啟口道:「我愛你。」 楊志斌害怕了。轉念想到這歲數的孩子把什麼話都講得過重:愛這個,恨那個。他一面給自己壓驚一面問:「你還愛什麼?」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說了一串:BradPitts,哈根達斯冰淇淋、弟弟、妹妹、某某某同學。頓一頓又說,她還愛沒有裡昂的日子。他問:「你不愛你媽媽嗎?」她說有時候還行。 十一點剛過,楊志斌付了賬領著阿曼達出來。她說下次還來。他一心一意啟動著一九八九年的「豐田」,對女孩說他們下月要搬走了,小姑娘頓時靜下來,過一會她問:「搬回中國嗎?」 他忘了「太平洋高地」怎麼說,就只好不置可否。 「我巴不得也去中國。」小姑娘說。 他覺出她聲音的異樣,扭臉看她,昏暗中她圓圓的輪廓像個胖天使。之後,他就看到了一顆眼淚。真想不清楚,這小姑娘會為他心碎。什麼時候他已放棄了對付那常常作怪的老引擎。他嗅到小姑娘的髮膠和廉價香水的氣味。 在回家的路上,楊志斌不敢想像剛才和這十四歲女孩揉成一團的竟是自己。 (韓淼對我說,假如楊志斌當晚出門前不對她撒謊,而是照實說他去扮演「伯父」參加家長會,那事不可能發生的。她說不定也會讓他去。會有一場彆扭但最終會讓他去的。若是那樣,他們就不必在外面消磨一個晚上,不會出現那樣的緊急事變。) 楊志斌在五月十八日這天下午和女孩阿曼達在樓頂儲藏室裡約會。三個月前他替波拉搬上來的這張床墊竟會派上如此的用場,是他當初怎樣也沒有料到的。一切又正是從這床墊起端的。他和小姑娘的事韓淼毫無覺察,每天的話就是囑咐他如何打包,留什麼賣什麼。阿曼達星期六來上課,她也不再中途折回窺視破綻。其實已無課可上,小姑娘來了只是眼神呆呆地坐在那裡,他抱抱她,她也由他抱,眼神只呆呆的。她看見客廳摞著大大小小的紙箱,忽然問說:「你撒謊。你不是搬回中國。」 他悲哀地看著她,想說,有什麼不同呢?卻想不起這話怎麼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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