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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曼達(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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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淼順著自己的女人天性,多疑而好奇地緊追下去:「那你父親是誰?」 小姑娘停頓住了,卻並非由於難以啟齒。韓淼希望楊志斌和她一塊欣賞這齣戲的新波折。 阿曼達仍是在楊志斌眼睛裡找什麼。她說:「我父親不是我母親的丈夫。但他是我的父親,沒錯。」 韓淼在心裡搭起一道邏輯演算公式,忽然發現小姑娘兜了她一圈。小姑娘毫無謊意卻十分狡黠,她看一眼丈夫,意思是:多麼錯綜複雜,不好玩了吧? 楊志斌已迷失在妻子和小姑娘幾來幾去的某個回合中。他只想小姑娘不會平白無故地把信賴給他,女孩又隔著妻子向楊志斌看。這一眼使他看到她稚嫩的內心已經有了痛苦。這時阿曼達說:「我的繼父是中國人沒錯。不過我寧可跟講得更好聽的人學中國話。你們是從北京來的,不是嗎?」 韓淼說:「噢,原來你們約好了。」她放進阿曼達,去脫那只已系好鞋帶的鞋。韓淼要看看這形勢究竟怎麼了——樓上那個見人就熱絡,並且有串門、幫忙、扯生意上的皮條等習慣的波拉很令人頭疼,她想弄清楊志斌是否墮落得竟和那個性感的二百五拉扯上了。或許小姑娘是兩人拉扯的中介(韓淼當時對我說及此事情,認准主角是幕後的波拉)。 阿曼達並沒有馬上走進來。她平平穩穩脫下白運動鞋,用穿白棉襪的腳把它們輕輕踢到牆根,踢踢齊。然後她走到客廳裡,一步一步的,像個遲到的學生而整個教室都靜止下來,看著她。韓淼和楊志斌就那樣靜止著。 阿曼達問楊志斌她可不可以坐在地毯上,聽說可以,便坐下來。坐得很成方圓的,端正齊整地盤起兩腿,兩個溜圓的胳膊肘恰好端放在腰子形的玻璃茶几上。韓淼想在弄出分曉之後再去圖書館。樓裡傳說著小姑娘挨揍的原因:她把一隻奇肥的蟑螂放在小個子男人的咖啡裡,並一口咬定那蟑螂自己爬進去尋死的。樓裡人還傳說小姑娘的親生父親確是那個老香港廚子,每次來看阿曼達和波拉時總拎一摞外賣的白盒子,沉甸甸的盛滿海鮮或肉食。 阿曼達把那個藍色筆記本打開,紙面爬滿黑色、藍色、紅色的中國字。一個字重複好幾十遍,下一個字都比前一個字大。字全是一副冥頑模樣,無知無畏,偏旁部首都給肢解了。 韓淼用中文問每星期上幾次課,楊志斌順口就答:「就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點。」韓淼立刻轉臉去問阿曼達,這回是英文:「每禮拜幾堂課?」楊志斌看著專注地在簿子上畫字的阿曼達,心想:完了,她的回答很可能與自己不同。阿曼達卻仰起臉,無邪之極地朝韓淼看著。韓淼把問話重複一遍,眼盯死楊志斌,讓他無法與阿曼達攻守同盟。女孩說:「就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點。」她以英文一字不改地複述了楊志斌的回答。他想,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的默契,而不是巧合,便是太珍貴難得了! 女博士興致與狐疑都消沉了幾分。她問阿曼達要不要喝水。女孩說:「有可口可樂嗎?多多的冰!」韓淼給她毫不推讓的爽氣弄得一惱,同時也一樂。這麼大的塊頭枉長了,腦筋如此簡陋。進廚房去拿飲料之前,韓淼對丈夫擺擺下巴,讓他也來。 楊志斌一進廚房,她便關上門,問道:「付你多少錢一個鐘點?」 楊志斌說:「咳,再說吧。我閑著也是閑著。」 韓淼說:「噢,錢沒說定呐?!」她神情姿態裡出來一種他從未見過的鋒利。他想,這就是妻子未來的樣子了,一個絕不讓自己客戶吃虧的女律師。韓淼從冰箱取了聽飲料,又去取冰塊:「我就知道這女人早晚要禍害到我們家來!還好沒付你錢,現在你就去給胖姑娘下課。現在就去!」 他眼巴巴看著妻子,走投無路地進進退退,忽然說:「波拉不是幫你買過兩張特廉機票嗎?」 女博士說那是她犯的第一個錯誤,從此便給這女人插進一隻腳到家裡來了。這樓二十四戶,各色人種,哪家沒她插的一隻腳。韓淼對這種別的本事沒有只有一身女人本事的女人小瞧透了。她手指點著楊志斌說:「你等著,不會有什麼好事的。」 她拿一個玻璃杯盛上冰,抓起可口可樂就去了客廳。他跟了出去,也覺得韓淼說的「不會有什麼好事」似乎說中了什麼。他和這個小姑娘從一開始就有「不是好事」的徵兆。 以後的兩個月裡,樓上女孩阿曼達每星期六上午來跟他學中文,學毛筆字。韓淼照例去圖書館,也照例中途折回來兩三趟,不是忘了眼鏡就是忘了鑰匙,有次實在沒什麼可忘的,便闖進來拿起門後掛的雨傘。他懂得韓淼是為他好,也為她自己好。護著他不讓他落入波拉的圈套(韓淼說她開始以為小姑娘阿曼達不過是她母親的一個圈套)。 一天下午楊志斌在洗衣房裡碰上波拉。她說阿曼達每天下午放學後去給四樓的一家看孩子,掙了錢來上楊老師的課。楊志斌感動得啞了,半小時後才恢復了語言功能,將英文句子在心裡結構了又結構,咬文嚼字地對波拉說:「是鄙人榮幸。」 波拉瞠目微笑,不知他指什麼。他以為這句話仍不夠正確,想重來一遍,記憶裡的詞匯卻流散了一腦子,怎樣也捏不出個把句型來了。波拉看他的樣子好玩,那麼大個子會羞澀成這樣,手便抓住他裸露的小臂,看著他眼睛說:「那天夜裡的事,謝謝你保護了我們娘兒倆。」 韓淼說她決定搬家了。地方她已看好,在太平洋高地的腳下,但說起來可以告訴人家「我們住在太平洋高地」。那是居住的一個名品牌。據說那裡的某一面牆上偶爾出現三兩筆塗鴉,立時就會有人打「塗鴉熱線」去檢舉;那種驚動好比在別的區域發生槍戰。楊志斌聽說此區的房租昂貴,便問韓淼看好的那處租金是多少。韓淼捋一把他的頭髮,笑笑說:「你就甭管啦,你操心也沒用。」楊志斌馬上明白,他每月的三位數工錢原本是不能蒙混過妻子的知曉,無法避免她心裡的感慨抑或憐憫的。他托在韓淼頸下的胳膊漸漸僵冷。事實上是韓淼把近六尺的他擱在她的翼下。於是韓淼張開翅翼護著暖著六尺男兒楊志斌的形象在他腦子裡怎樣也揮之不去。它成了他親近、愛撫妻子很大的一個打擾。起碼這天晚上它很打擾他。又進行不下去了,那個「不行」向他全身輸散著一股麻痹,他就只好無進展地摟著她。 韓淼還在說著搬家的事。她說那地方是不如這地方寬敞的,不過鄰居裡絕不會有波拉這樣的品種。她還說搬家前東西實在搬不完,可以舉辦個「Yard Sale」,二手貨賣成三手貨。她又說:「再不搬,樓上那母女要搬進這裡了!」楊志斌不高興她損阿曼達。不過也只能在心裡不高興,一聲不吭。他吭不吭聲沒什麼不同,韓淼掙的錢去付那高昂的代價讓他去臍身名品牌人流,現成的好日子,他該有的就是一份現成的感激。 第二天下午,他清掃了房間,又把晚飯燒好,轉來轉去地思忖,該在哪裡抽支煙。韓淼對煙味越來越敏感,晚上回來能大致嗅出楊志斌在白天抽了幾根煙。陽臺也不行,波拉會打電話提醒她小兒子有哮喘,電話又往往被韓淼接去,波拉口氣再軟韓淼也認為給這女人在文明教養上鑽了空子。韓淼心裡,波拉一家勉強可以給劃入文明教養的最低等級。 楊志斌便下樓去,先在信箱裡取了郵件,然後走到馬路上,邊看郵件邊抽煙。郵件都是毫不具體,毫無個人色彩的。都是從不知是誰的手寄出,寄到不論是誰的手裡。沒有面目的投寄者稱他「親愛的楊先生」或「親愛的楊女士」抑或「親愛的客戶」,於是作為收信者的他面目混亂抑或是面目虛無。翻到最後一封,是手寫的筆跡,他心一亂,拆信封的手指頭竟也亂了。一眼就看見了開頭的一行:「親愛的楊志斌老師」。是阿曼達寫的,整封信是英文,只有他的名字是中文。他忙掐滅了煙,將信箋塞回信封,然後四周看看。楊志斌不知道自己這樣四周看看是什麼心理。 他很快回到自己公寓,房間裡有些暗,但他並不願拉開百葉窗。在床頭的台燈光裡,他一字一字地讀完了這封來自十四歲女孩的信。內容極其簡單,就是告訴他星期六晚上她的學校要開一次家長會,她請求楊老師去參加。讀是全讀懂了,可卻是不大有把握這個懂是真懂,沒有比這些字句更簡單直接的了,就像沒有比阿曼達更直接單純的女孩了。問她喝水嗎?她便大大方方說:「要的,有COke嗎?」問她要吃冰淇淋嗎?她也不推辭地說:「當然。」說她的衣服好看,她就馬上說:「謝謝。」但楊志斌覺得對這個稍稍肥胖的女孩仍欠缺一點懂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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