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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人的豔遇(2)


  「走,我叫輛計程車送你回去,順便上你那兒看看。」

  看了一遭,虹虹的銳氣被挫掉不少,我的屋窮歸窮,並不如她預期的狼狽。電話閑許久了,偶爾鈴響,我撲上去,會先嗆一口灰塵。裡面越來越少傳出我熟悉的聲音:親熱的罵,有關買到一件便宜東西的叨叨。誰也不明白每個人怎麼就變得孤寡了,不易取悅了,儘管一有人主張聚會,仍是翻天覆地的鬧。就像現在,虹虹和我都咋咋呼呼地開心,但我看不出我生活裡幹嗎得有個虹虹。我會在我實在睡不著時打個電話找她解悶嗎?我不會。到美國長了,每個人的苦楚早分歧成千差萬別,虹虹的苦楚是對洋菜館的仇恨,若我與她互吐苦衷,一定像聾子的對話,天上一句、地下一句。

  「你這窗外,要是有樹就棒了。」虹虹評論。

  我訕訕說,這是五十層,有這麼高的樹嗎?我希望虹虹千萬別留意窗臺上一副微型望遠鏡。虹虹的眼已經叼住了它們。她向我斜起眼笑,那麼一輕挑,意思說,我還以為只有男單身漢才玩這勾當。虹虹端起望遠鏡,臉作著怪。這時天黑了,雨尖裡幾乎所有燈都亮著。

  望遠鏡從未幫我把那口窗看清晰些。我想證實那盞燈下並非拱著一幫牌鬼子,八隻表情複雜的手從東西南北伸來,桌角撂著來路清白的鈔票——他們有的是力氣血汗,賺錢不比搶錢難。他們一天天活著,每天都是個開始,每天也都是末日。其中也有像我和虹虹這樣,從遙遠的國度傻乎乎,高高興興地就來了。像虹虹和我,手指掐住一個地圖上的街名,紮進一家家餐館,拿準備在舌尖上的英語問:「您這兒要人嗎?」

  聽到個「要」字時,頓時想,什麼什麼都有了著落。而等我拿著藝術學位走出最艱辛的日子,我發覺自己的一點天賦早已死了。或許天賦是必須死的東西,它的死換來了多種多樣的生。我甚至打根上就懷疑我伏在案上,讓筆在無數格子上爬的手藝是天賦。

  虹虹在十點左右離開的。我送她到樓下,在計程車駛來的瞬間,我一把揪住她胳膊。

  「怎麼辦?我在找一個人!」

  「啊?!」虹虹說。

  「我失眠整整三十九天了!」

  虹虹想了一會,堅決地對我說:「決不要吃安眠藥!」然後車把這個虹虹帶走了。

  李海瀾押著我到了學校的學生諮詢中心。每星期三是健康、心理諮詢。李海瀾說二者我都急需。我病得很不輕了,不找醫生,卻上天入地一樣找「一個人」,在李海瀾看,得好好治了。李海瀾有四年沒看牙醫了,起碼起碼,我想。在他豁大了嘴笑時,你看得見他萎縮到牙根發黑的牙齦。又萎縮得不統一,參差著,牙更是長長短短。我們都不能再窮困下去了。李海瀾嘴角還翹著牙籤,對豐衣足食、定時看牙醫的美國學生和教授來說,他窮出了風格、樣式;窮出了自我宣言,這些正是搞藝術者頂要追求的。

  李海瀾走後,我發現了他。他也在等著諮詢什麼。我不好意思再問他的名字,一年前他就告訴了我。那時他領我辦入學登記手續。一年中他給我買過兩杯咖啡,教我使用圖書館的藏書顯微機,讚美過我的英語、外套、頭髮,還有其他。

  我們都沒問過對方的年齡。

  「你來做什麼?」我問。

  「你呢?」他看我笑。

  我們同時發覺各自的諮詢挺見鬼的。他約我出去走走。傍黑了,去哪兒呢。我喜歡他在過街時下意識地拉拉我手,過後又有意識地趕緊鬆開。我還喜歡他在一遇到乞丐時用身子把我隔到另一邊。再就是他的一點點神經質。溫雅、無侵略性。

  「你諮詢什麼?」他問。我們坐在我打工的餐館,工友們見我和個「鬼子」一塊都裝不認識我,也不給我名分下百分之三十的折扣,眼光卻充滿恭禧。

  「我想問問,怎麼找到個人,沒有姓名、郵電編號。」

  「電話呢?」

  「也沒有。」

  「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失眠者。」這令我驚訝:在此之前,我並沒有斷定過他屬￿什麼樣的人。我想到過他可能是個會計,或一個電腦技工,喜好沒完的工作,將一堆字碼帶回了家,幾乎是幸福地度過一個個碌碌有為的夜。在街燈黯淡時,他將掀起長痔瘡的屁股,仰起他正在沙漠化的頭,打個長哈欠,有點感動和心醉於自己的律己和不無聊。我更多地想像:他是個像我一樣的著書者;那種對自己潛力、才華期望過高,夜夜熬自己、榨自己,想最終從自己清苦潦倒的生命中榨出偉大聲名的一類人,他們在每個世紀、每個時代、每個國度都佔據一個徹夜長明的窗。「一個失眠症患者」我正色對他說。不管他是幹什麼的,失眠是事情的實質。這樣我和他的遙遙相望,遙遙地相依為命就有了實質意義。

  他用棕色眼睛看著我,眼神告訴我他是把我的荒誕作為一種情調來接受的。

  遇到虹虹之後,我再次向那座樓偵察過。是個寂靜的正午,我向它出發。途中,我把錢包給了個十七八的黑男孩,不然他手裡的刀就把我捅了。其實我褲兜裡有一枚小型催淚瓦斯,但我沒用它,因男孩在接過錢包時說了聲極動人的「對不起」。我只對他逃去的背影說:「請扔下我的身份證」。不僅身份證,他一路扔下了我所有的證,醫療證、學生證、借書證,社會保險證。我逐一撿回它們,心很飽滿,有了這些證,就證明是有我這個人的。

  「哈,失眠者?」他說,用的是英文術語。「這個國家失眠者大多!沒看電視上有多少安眠藥廣告嗎?廣告不是說,由於賺錢、謀生、債務的壓力,失眠者越來越多?廣告倒沒說,失眠是因為人相互間的疏遠、親近的淡化、孤獨感無法得到排遣……」

  「你怎麼知道?」我說。

  他看著我,看著我。像個警察或醫生,專門會從人身上看出麻煩和未來的麻煩。

  「真的,你看上去不怎麼好。」他說。

  「你也是?」

  「我也是。」他眼神霧掉了,說,有時的孤獨真那麼厚、那麼稠。「不過,你看上去……你到底怎麼了?」

  「我就是在尋找一個人。聽我說……」

  他搖搖頭,意思是,我理解你的胡鬧。在美國,生活之所以便當,是因為每件東西都有自己的公式。他在發現我這個人的公式,企圖拿公式演算我的心理:茫然=迷惘—理性低潮—精神無定性—某種癲狂。

  「失眠會讓人產生憶想,出現一種不真實的境界……」他對我輕柔地說。

  這時我們已走在路燈下、燈光中,芝加哥不白的雪花哆嗦著落。我在這一刹那發現他恰恰是高高的、淡舊的,兩彎棕色眉弓非常多愁善感,我心裡的失眠者就該這模樣。

  「沒有姓名、地址、電話。這個人就找不著嗎?」我說。

  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臉頰,愛憐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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