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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歌(3)


  肯特又說,那小鎮上的人至今沒忘記梅記客棧的瘦小中國店主怎樣給攆走的情形;人們談到那中國佬溫文而雅地勾引了老郵差的女兒時仍是十分遺憾,因為當時他們實在不該讓他就那樣肢體完整地走了。

  梅老闆捋著下巴上越發焦幹的鬍鬚,將它越捋越尖利。他在肯特眼中逐漸成了早年報紙上的中國佬漫畫。梅老闆對六指後生北斗吩咐,去,查看東西有沒有少掉什麼。

  肯特笑嘻嘻點上雪茄,掃一眼清點貴重物品的北斗,對梅老闆說,我對任何東西的所有權都不感興趣。然後他又變成追隨風箏來時的步子——那種沒有任何正經事等著他去做的步於,走出了這家幽深曲折的中國店堂。

  英英在通往洛杉礬公路邊的一家「六角錢」旅店裡找到了肯特。

  肯特心裡有種從來沒有過的不適。他想,這離愛情大概很近了。

  英英對他說,肯特,隨便你帶我去哪裡。她不知道她的母親海倫二十年前對姓梅的中國客棧老闆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一個月後,肯特把梅老闆付給他的三個月薪水花得差不多了。他和英英乘上了南下的火車,在一個小站上跳下來。英英沒問為什麼忽然不去洛杉礬了。她像孩子一樣被肯特牽著手,從一幢一幢帶拱形門的西班牙式小樓前走過。英英說,我喜歡這些可愛的房子;我們也會有一幢這樣的房子,橘紅色的。肯特低頭看看她,在這女孩心目裡,喜歡和擁有總有必然聯繫的。英英從來沒見過肯特有那麼憂傷動心的微笑。她不知那微笑替代了一句話:我對任何東西都不想永久zhan有。

  一天中午,英英伏在背著她行走的肯特背上睡著了。肯特走進一個掛文青招牌的房屋,將女孩放在長木椅上。他請文青匠人將兩個中國字文在他的胸口。工序很長也很疼痛,肯特看著血珠兒細密之極,「英英」從抹去的血下顯現出來。他很喜歡這兩個奇怪古老的文字。他一面讓匠人在他皮肉上施手藝,一面看長椅上的英英熟睡。兩隻蒼蠅采蜜般縈繞著她那有些髒的臉蛋,那些用布條子做成的假卷髮已完全直了,於是,她中國父親的一半在她身上漸漸浮現,不斷擴張,最終完成了對她神韻氣質的佔領。肯特掏出最後幾個角子讓文青工匠去替他跑趟腿,到對門的飯鋪去為午睡中的女孩買一份火腿煎蛋。

  等匠人拿著一碟食物回來,肯特已在沿海的公路上搭乘了一輛運草莓的馬車,很快在西部荒蠻的太陽下縮小成路盡頭的一個黑點。

  馬戲班子在海邊支起帳篷。三十來歲的混血女郎戴著火紅的發套,穿著霓紅燈似的服飾,百分之八十的肉體露在外面。她是馬戲團的溜冰皇后。上臺前,她總習慣獨自走開去抽一陣煙。她抽煙的樣子不像她人那樣妖冶嫵媚,聳起兩肩,如戰壕裡的丘八似的貪饞。

  這時一陣叮咚作響的音樂細小如童話般飄來。她叼著煙抬起頭,看見一隻風箏在海天之間。那是一隻大雁形的風箏,女郎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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