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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箏歌(2)


  描著碧綠眼圈、塗著鮮紅嘴唇的英英兩眼晶亮,臉上的紅暈從厚厚的白粉下面滲了出來。梅老闆對英英突然流露的陌生豔麗感到恐懼。英英的美從來不含有這種鋒利。

  海倫已開始用「守舊」「古板」之類的詞來同梅老闆辯論。她提醒梅老闆,眼下正蔓延開來的大蕭條,之後又是一串新詞匯:競爭、積極經營。梅老闆心裡奇怪,流浪漢肯特先生到達此地才三個月,連一向淡漠處世的海倫也抄起「大蕭條」之類的詞來了。海倫說,就要進入三十年代了!

  三十年代怎樣?就是十四歲的固作出這種很不成話的樣子去四處拋頭露臉?梅老闆這樣回敬妻子,大蕭條又怎樣?鬼佬蕭條去!

  海倫第一次聽丈夫當她面把她的民族叫「鬼佬」。她那大致是白色的眉毛變成了紅色,紅色順著她奇長一根鼻樑延伸下來,最終連嘴唇和鼻子相接的一帶也變得通紅。在這淺淡的三十歲女人變顏色的過程中,梅老闆聽她板眼清晰地說,我希望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梅老闆感到渾身發冷,妻子在這時的低調表現出她從不輕易流露的優越感。

  連英英也為母親這句話的低沉和繁文褥節的客套詞而不安起來。她一面觀望父母,一面接受肯特對她的擺佈,以及擺佈間他眉梢眼角飛出的秘密讚美。軍旅和流浪給了他一種生動,一種恰到好處的齷齪的俏皮。英英喜愛看他兩個拇指不斷彈動褲子上黑紅條紋背帶的模樣。這三十多歲的男人所有動作中的不安分都使十四歲的混血女孩產生一陣陌生的快意。這個跟隨風箏而來的漢子使英英在每天早晨醒來都有了個朦朧的期盼。

  梅老闆叫英英立即跟他回家。英英收起被肯特擺出的姿態和表情。梅老闆用這種聲調同女兒說話在英英記憶中不超過三次,一種獨裁的陰森音調。海倫在這語調中面色由紅轉白,恢復了原有的淡漠消極。

  肯特仍是情緒激昂地向梅老闆推薦廣告的必要性。他用一種走南闖北、混過更大世界的丘八加流浪漢的流暢語言講著自己對梅老闆買賣的推銷策略。他不懂得海倫頃刻間陷入的沉默意味什麼,直是賣弄那點俏皮,說英英將來進好萊塢也說不定。

  梅老闆對肯特不做任何反應。他面孔像生了重病一樣發出土色。他叫海倫揩掉英英的小丑面譜,帶她回家,又吩咐北斗相幫自己把店堂的陳設恢復原先模樣。

  肯特眼巴巴看著梅老闆將每件東西按他多年一成不變的位置挪動。灰塵在一束孤零零的燈光中狂舞,梅老闆對肯特說,去把那盞燈給我熄掉。他這句吩咐完全是對北斗這類以一塊錢一天雇來的打雜夥計下達的,肯特以為聽錯了。攝影師已看出苗頭,動作飛快地拆除攝影設備,同時看著同一個店堂在他眼前變得狹窄、幽深。肯特見梅老闆以當家做主的大步子走過去,伸手一捺,閉了店堂內惟一的一束光明。塵土也就沉寂下來,慢慢落到它原先的位置。梅老闆要肯特去幫北斗搬那個花梨木的老爺鐘,說,搬回原先的地方。肯特對著徹底恢復原樣的店堂一連打了三個呼天搶地的噴嚏。廉價的貨品迎著店門擺放,華貴雍容的全被遮藏在店堂深處。肯特被噴嚏的劇烈震動弄得滿臉涕淚,他看見昏暗和無序又全回來了,又成了梅老闆那個盤根錯節,陰森神秘的老店。

  肯特非常奇怪,如此混亂的佈局,梅老闆竟記得如此清楚,每件東西與每件東西的夾縫,都如七巧板那樣呈出高度精密的拼合。

  梅老闆明白肯特的能量。肯特來了的三個月,買賣的利潤上漲一倍。然而他更明白肯特所含有的危險。他並不怕肯特偶爾在客廳裡和海倫聊幾句故鄉小鎮上的人和事。儘管海倫的父親否認了海倫,全鎮的人幾乎都跟著老郵差否認了海倫,仍是阻止不了海倫去以甜甜的酸楚聽肯特講鎮上人的悲歡離合。有時海倫把已聽過的事又拿出來問,事先已準備就緒的格格笑聲在肯特講到一半時就釋放出來。梅老闆不是怕肯特和妻子之間可能發生的男女勾當,五十八歲的梅老闆不是白白閱歷五十八年人世的。他看得很清楚肯特的志向不在於海倫。可肯特的志向是什麼,卻是梅老闆看不透的。因此梅老闆感到肯特身上所具有的危險性是他無法設防的。梅老闆還感到疑惑的,是肯特在和他大聲爭辯時聲勢劇烈地嚷著要辭職,他甚至公開指出梅老闆對經商的無知和趣味低下,但第二天肯特又一臉晴朗地穿著他惟一的灰西裝出現在店裡,就像沒看見店堂按梅老闆不可理喻的怪癖復辟了那迷津般的經營企圖。

  梅老闆當然也樂得肯特不再提辭職的事。這場重大挫傷被肯特不露痕跡地接受下來,梅老闆感到可怕的正在於此:什麼樣的巨大圖謀才能使一個男人甘敗如此下風。肯特照常早出晚歸地在店裡盤點新舊庫存,照應那幾個已成熟客的白種婦人。沒事時他照樣架起二郎腿坐在門口的石獅上,貪吃地聳起肩膀吸著雪茄。梅老闆原先說過了三個月試用期一過就給他加三成薪,三個月零十二天了,肯特一字未提薪水的事。梅老闆不斷向北斗打聽肯特這天見了誰,那天做了什麼。北斗告訴他,肯特在那幾個白種闊太太來的時候,曾差他去兩條街外的意大利糕餅店買半磅餅乾,再煮一壺茶。

  聖誕節前店裡忙不過來,梅老闆打發海倫去照應珠寶店,自己和英英做兩邊店的機動增援。一天下午他開車和北斗去送一批客人預訂的貨品,留肯特一人在店裡八面玲瓏地應付一幫東部來的旅遊客人。肯特微禿的頭頂和臉色一樣紅潤,油膩稀疏的發間露出汗津津的頭皮。他對正啟動車的梅老闆擠擠左眼,表示一切都在他操控中,一切都很好玩,也被他玩得很好。

  肯特送走東部的客人,正是這個海灣城市最寂寥的時候:霧從海面上岸,高低起伏的街燈著以聖誕披掛提早被點亮了。肯特突然有了種奇特的心情,就是對流浪的嚮往。他悵然噴出一口煙,看煙同霧如何繾綣纏mian,彼此交融。他臉上升起一個自嘲的笑意。他想到最初是什麼使他決定留在這個富有而節儉如癖的中國佬領地。肯特站起身,撣掉衣襟上幾星煙末,看著那個使他突然中止流浪的東西正向他靠近。隔著幾尺的白霧她叫他,下午好,肯特先生。英英穿一件深紅的羊毛裙,一雙紅白橫杠的羊毛襪拉到膝下,襪帶上一邊一隻紅色的絨球。她戴的那頂帽沿在額前翻起的絲絨小帽是紐約的時尚瘟疫之一,兩年前縱跨大陸一路流行到此地。

  英英說,肯特先生,我媽讓我來看看你這邊是不是忙得過來。極其罕有的謊言使女孩兩個黑中沁綠的眸子避著他洞察的微笑。她是自作主張跑來的。她不知道二十年前她母親海倫以同樣的神情和心情走進小鎮邊緣的梅記客棧。她也不知道那客棧是最後一幢被鎮上人們燒毀的中國人房舍。

  肯特的微笑漸漸開放,流浪漢的無拘束和士兵的無責任感使這笑有種特別的熱情。他沒想到這天早上他給這女孩的一個眼神暗示,她竟全領會了。他對她或明顯或曖mei的勾引,女孩從一開始就領悟了。三十多歲的肯特是一股辛辣突然進入了女孩純甜的生活。

  這時進來幾個客人,一眼便認出英英是廣告上的女郎,目光帶著缺乏敬意的讚賞把英英圍攏住。肯特替英英與他們搭訕,調笑,英英很快從不知所措變得自如。漸漸的,被動的抵擋變成了輕微的招惹,是極討人喜愛的一種招惹。肯特在人們心旌飄搖時一連做成五樁不大的買賣。英英和他隔著一場忙碌長長地對視,目光與目光漸漸鎖在了一起。

  打烊之前,肯特拿出一隻盒子讓英英打開它。他說這是他給她的聖誕禮物,但他要它先於所有人的禮物到達英英手裡。打開盒子,英英發出一聲尖叫,是真正驚喜的尖叫,而不是社交禮數教出來的舞臺化反應。英英以亢奮的熱烈聲音問肯特,他怎麼知道她一直在祈得一雙溜冰鞋。肯特要她穿上試試。英英說,我從六歲起就希望得到一雙溜冰鞋,可我爸說那是無聊玩藝。梅老闆把所有消遣性的體力支出都看作西方式無聊。肯特想,女孩沒注意到她把梅老闆說成「他們中國人」。她說他們中國人把從不見陽光,從不騎馬、溜冰的女孩叫做小姐。她不斷格格地笑,跟她母親當年一模一樣的笑,帶著對一場不可避免的大叛逆的驚然。

  那以後的每天,英英和肯特都能在梅老闆眼皮下偷得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開始肯特兩手插在英英的腋下,從背後抱著她使她終於尖叫不斷地邁出溜冰鞋上的最初步伐。漸漸肯特的手插得深了些,指尖漸漸觸向那開始柔軟、豐厚的部分。他的兩個中指終於完成了一個月的潛伏爬行,首次登上女孩胸部的制高點時,英英猛向他回頭,眼睛裡有種白熱的仇恨之光。那光在他呢哺不清的親呢詛咒中逐漸黯淡、散亂。肯特把一串不知多少女人、在多少相仿時刻所用的肮髒詞匯從牙縫擠出,吐給十四歲的混血女孩。熱戀的昏暈使她垂死一般蒼白。肯特在這個瞬間寧願粉碎掌中的女孩和自己。

  新年過後的一個傍晚,梅老闆從幾爿店鋪收銀回來,剛跨進客廳就見後院裡有個風箏一般翩翩的英英。英英身上一件短斗篷,被她微風細浪似的溜冰步子招展開來,斗篷鵝黃色的夾裡閃出閃進,給梅老闆一種從未見過的眩幻感受。他大聲叫海倫,嗓音由於震驚而破裂。

  海倫捧著她永遠在進程中的十字繡從樓梯上急步下來,一手往頭上捺帽子。她問是出了什麼事情。他說難道你還沒看見出了什麼事情嗎?他用手指點著英英,她哪裡還是我的囡,她可以到馬戲團掙麵包去了!

  英英見父母隔著玻璃門在觀望她,越發賣弄起來,不時像真正的雜技女戲子那樣朝他們飛一個眼。海倫說,英英從六歲就想學溜冰呢。梅老闆這才悟過來,英英的皮膚怎麼變得黑紅發亮,她那長久來被深深珍藏的半透明膚色就此消褪在海風和太陽裡。

  梅老闆隨之打聽出,英英的一切變化都因了前流浪漢肯特。他把解雇肯特的決定告訴海倫時,海倫只淡淡看他一眼。她明白她在此刻的意見是不作數的。這個瘦小的中國男子一貫的溫良、謙讓,是把專橫積攢到這類時刻闊綽地運用。海倫也感覺到女兒和肯特之間將會發生什麼。或許已經發生了什麼。她知道整個西海岸到處都有肯特這樣的人,他們喜歡不費什麼事地獵取錢財、機遇和女人。

  早晨梅老闆把英英送到學校之後,來到肯特經營的店堂。他遞給肯特一張支票,面值是肯特三個月的工資。肯特早有意料地一笑,在那支票上很響地吻了一下。他想起這位中國佬或許知道他在英英床上度過一些夜晚。英英戴著滿頭做發卷子的布條依偎在他刺著一把劍和另外兩個女人名字的胸懷中。但這中國佬什麼也不點破,照舊溫和多禮,請他在四小時之內打好行李從這裡消失。

  肯特慢慢折起支票,放進他惟一的灰西裝口袋裡,惡作劇地模仿上流紳士的一絲不苟。然後他戲腔十足地對梅老闆說:假如您不介意的話,替我跟英英說聲再見了。

  梅老闆說他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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