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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維加斯的謎語(3)


  「我不客氣。」我說,知己知彼地笑笑,「你也別客氣,有什麼事就說。」我其實心裡既煩躁又害怕。這麼多年拼命地獨立自主,爭取不欠人情,為的就是不讓別人求上我。「別客氣,能幫你的我幫你,不能幫的,我馬上告訴你幫不了。」我進一步鼓勵他。

  老薛沉默了。我的煩躁已大於害怕。其實對於薛家父女,我倒從來沒煩過。他們屬￿那種話不多,但話講出來都不多餘的人。老薛舉止中的分寸感,那種很自律,很有節制的人所具有的處事待人的準確,以及艾麗絲離群落伍的美貌都形成了蠻好的格調。老薛還有一手好廚藝,我請他做過兩次家宴。他做菜一點聲響,一點煙都沒有。做菜的三個鐘頭內,他每小時到院子去靜靜地抽一次煙,一次只抽半根,左手端個小碟子盛煙灰,之後無痕跡地把洗淨的小碟放回原處。

  我又催促他兩句。他抬起臉笑一下說,不知我能否借他兩千元錢。他接著就告訴我這錢將多麼事關重大:國內他的學院分了他一套房,但得花幾萬元買居住權;艾麗絲的媽媽一輩子跟著他胡亂湊合住,家裡每張床,桌子都是實心的,下面塞滿東西,眼下他把老太太一人撇下,能撇在一個寬敞整齊的房子裡他心也安些。

  我先答應借錢給他。但我還說了一句:「艾麗絲經濟條件不差嘛。」

  「她?是啊。她有她自己的麻煩,還拖個孩子。我們不能拖累她。如果你為難,可千萬別勉強……」他接過我給他的支票,手卻一直停在我倆的中間地帶,給我足夠的時間把支票收回。

  我不再說什麼,不然成了我不願借錢給他。

  「我一時可還不了你……」他又說,手和支票仍擱在中間地帶。這話的懇切很打動我。

  「我一時不用這筆錢的。」

  「明年我恐怕能把這錢攢出來了。」他又說,手還停在那兒,還在給我時間反悔。

  「那你就明年還我!」我不耐煩地笑道,心裡大松一口氣:他求我幫的這個忙是幫起來最省力最快的。

  他讓我答應不去跟艾麗絲說,我說我幹嗎要去跟她說。

  他仍是沒把支票收起來。我真不耐煩了說:「我先生馬上下班了,別讓他看見,他很不喜歡借給人錢。」

  老薛這才把支票趕忙揣進口袋。送他出門,看他有點顫手顫腳地鑽進汽車,動作中出現了一些瑣碎的磕碰,笑容和禮貌都不太準確了。

  過了兩個星期,老薛又來向我借五百元,說上次把買房的數目算錯了,後來一算,竟還短五百。我沒難為他讓他費太多解釋,「唰唰」地已寫了一張支票,爽快地扯下來。這回他收支票的動作快多了。我倒真的想反悔,收回這張支票。不是我茅塞頓開地悟出他借錢的真實目的,而是我家的確不寬裕,付房子貸款剩餘的錢,也僅夠讓月頭和月尾接上縫。

  我那時不知道他拿上錢第二天就奔拉斯維加斯去了。他那天在大街上發廣告一直站到晚上六點。這個鐘點在冬天相當陰暗,不小的風卷起一些鮮黃的紙片。那都是老薛塞到別人手裡,又被別人馬上扔掉的廣告紙片。那種黃顏色黃得真是絕望,鮮亮得命也不要了,不少商店絕望地大減價就用這顏色刷出減價標誌。這種黃顏色還讓我想到馬戲團拉場子的號音。總之老薛就在這些黃顏色紙片營造的秋風落葉的意境中沿馬路往上坡走,走到金融區和唐人街的邊界,走進最便宜的停車場。再便宜老薛在掏出五元錢停車費時仍心驚肉跳。五元錢的停車費和他值一千五百元的十多歲的「Hyundai」之間有個荒誕比例。但老薛沒覺得荒誕,他也不覺得他費了一天工夫塞到大家手裡的黃紙片又在一天結束時向他飛回來這個現象有什麼荒誕。老薛是個非常認真、對自己正從事的事情懷有信仰的人。

  我是很久以後才從艾麗絲那兒知道老薛每週五去拉斯維加斯,以及他這個慣例旅行前前後後的規定動作。就那樣他從金融區開著老「現代」回到家,脫下他惟—一套西裝,雇他發廣告的美容店,運動器材店、星相講座都給了他著裝標準:西裝、領帶,皮鞋。他也很樂意衣冠楚楚地站到大街上,那樣他少了些自身的次要感和多餘感。否則每個接過廣告的人都會給他一瞥目光,那目光告訴他,置於這個社會,他是多麼次要和多餘。

  老薛換上那件米色的絲綢夾克,假如氣溫低,他還在絲綢下穿兩件毛衣,直到絲綢被撐得不再飄抖仿佛棉被面子。然後他從冰箱裡拿出一袋麵包,取出六片,再從一節火腿腸上削下薄薄三片。他精確地製作出三個三明治,放進三個三明治塑料袋。塑料袋被晾衣夾子夾在一根鐵絲上,是被一再用過,又洗乾淨,晾乾的。除了吃進嘴裡消化在肚裡的東西,老薛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反復使用的。他自己的新舊循環、廢品回收已建立了一個完善的系統。

  一般在晚上八點十五分,老薛出現在灰狗站。一輛去拉斯維加斯的灰狗在八點半出發。老薛拎著他的人造革黑皮包上了車。曾經裝過講義、實驗報告、胃得樂、一隻醬菜瓶改做的茶杯、前門牌香煙的黑皮包現在裝著三明治、胃得樂、醬菜瓶子改做的茶杯。他把黑皮包抱在胸口,放倒椅背,一路睡過內華達的沙漠。

  到達拉斯維加斯時,城市的霓虹燈都快閃不動了。老薛走進他頭一次結賭緣的賭場,賭客們也都睡眼迷蒙了。老薛卻是滿腦子的新鮮血液,小跑到櫃檯去兌換籌碼。他第一把總是兌六十六元,數字吉祥。他選一台老虎角子機坐下,將黑皮包放在自己腳背上。

  這就開始了老薛與老虎角子機二十四小時的對壘。老薛節奏不變地去扳那根操縱杆,像個守在機床旁、五十年代中國的勞動模範。除了上廁所、兌換籌碼,去飲水泉往醬菜瓶裡灌水,老薛寸步不離崗位。他的三份三明治在早晨九點,下午兩點,晚上八點被當成三頓正餐。老薛捨不得多花一分錢一分鐘在吃飯上。他會連同三明治吞下胃得樂。後來我親眼見到賭場的苦行僧老薛如何用功,刻苦時,才發現我憑老薛性格邏輯而想像的所有動作、細節有多準確。

  整一年,老薛借錢的真實用途很好地瞞過了我。我和艾麗絲常見面,她已搬過兩次家,現在住一幢兩層小樓,臥室有落地窗,可以在懶覺之後呆望大海喝咖啡。從艾麗絲對這屋內陳設的漠然和不愛惜,我大致看出她對那個視覺外的房主的態度。艾麗絲的女兒倒一天一變地成長,她母親缺乏的世故在她那兒得到了彌補。有時客人中有人背著艾麗絲講她些是非,講些刻薄她的笑話,五歲的女孩子並不反目,只靜靜地聽,有時甚至會忽然拿出自己的零嘴給這個人,說:「叔叔(阿姨)吃吧,我省給你的!」

  有次我應邀去吃晚飯,進門見艾麗絲和老薛在鬧脾氣。

  「你要錢幹什麼?你當我不知道你要錢去幹什麼?」艾麗絲大聲對著廚房嚷嚷。

  老薛跟以往一樣,在廚房裡無聲無息地當廚,並不嚷回來。

  「唉,安,你坐!」艾麗絲來關照我,同時把話題轉到她剛看的一部按好萊塢配方制出的愛情電影上。她決不是忌諱我聽她的家醜,而是突然就對爭執失去了興趣。就像她對她前夫一樣,本來可以在離婚時得到點財產,可她因失去興趣而放棄了。

  老薛用了個木託盤把菜端上來,見到我,他猛一緊張。他一定不知今晚的食客裡也有我。

  「安,你看她這麼大人還整天沒大沒小……」他指著艾麗絲笑著說。笑得袒護、慣使。但他仍是非常緊張,因為剛才艾麗絲的揭露性語言已觸到我和他之間的秘密。

  其實我也警惕了,想起艾麗絲沒頭沒腦地問我她爸是否借過我錢。我覺得我和艾麗絲都各掌握老薛的半個秘密;老薛分別把我和她瞞在真相的兩端。

  早已忘了上下文的艾麗絲說:「真是的,國內現在單位分房還得交好幾萬塊呐!我這不才湊了錢寄到我爸學校去!不然我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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