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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會(4)


  第四周

  五娟剛走進咖啡店,那個伊朗小老闆靠著櫃檯對她使眼色——很狎昵的眼色,意思是已有人在等她了。

  曉峰已在等她了。她白了小老闆一眼。

  曉峰在讀書。他是個不需要人催就自己讀書的男孩。早晨的太陽從霧裡出來,從咖啡館的髒玻璃上穿過,讓這少年的臉一半模糊在光裡。她端著咖啡輕輕走過去,感覺那咖啡店小老闆的目光錐在脊樑上。那詭笑提示著他對世上一切事物的污穢理解。

  他們從沒幹過任何褻瀆母子之情的事。他們只是將母子最初期的關係——相依為命的關係延長了,或許是不適當、無限期地延長了。或許是這異國的陌生,以及異族人的冷漠延長了它。因此他們總是在對於陌生和冷漠的輕微恐慌中貪戀彼此身上由血緣而生出的親切。

  她暫時不想驚動他的靜讀。她知道小老闆的觀察仍是緊密的。她只求誰也別打攪她,讓她好好享受每星期的這一天,和曉峰無拘束地相伴幾個小時。她用重重謊言換得了這幾小時的溫馨寧靜,幾小時不必掩飾的對兒子的愛。她愛曉峰勝過愛這世界,這裡面有多少正義呢?她瘋了似的愛曉峰,這裡面又有多少邪惡呢?……

  「媽。」

  「來多久了?」

  「不久。」他伸個懶腰。懶腰標識了他等待的長度。

  五娟和曉峰各坐桌子一方,默默地喝咖啡,不時從杯子上端、穿透咖啡稀薄的霧氣相視一笑。仿佛隔著戰爭離亂,隔著生死別離那麼相視而笑。

  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和他在一塊了,他上了大學就不知去哪裡了。還有幾個星期四?這幾個星期四之後她為誰活著?沒有每個星期四她的七天由什麼來分割?不再有什麼來分割了,所有的七天都將連成一片,所有的日子都將連成黑暗無際的一片。

  五娟似乎已處於那樣無際的黑暗,她一把拉住曉峰的手。那手上橢圓的指甲雖剛勁,仍酷似她自己的。

  「咱們走吧……。」她想不出一個地方可去,但小老闆的擠眉弄眼已使這裡的安全永遠失去了。

  「去哪裡?」曉峰已站起身,將半杯冷了的咖啡灌苦藥似的灌下去。

  「去哪兒都行。」她說。不自禁地,她挽住曉峰的臂,似乎這臂膀便是他倆的落腳之處。

  他們走過電影院時,正趕上一場降價電影,兩人進去了。電影映完,燈一亮,他們發現整個場子裡只有七八個觀眾。外面天陰了,五娟建議就呆在電影院裡。

  「曉峰,他說他要帶我去賭城。」

  「你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

  過一會曉峰說:「媽,你該和他去。他對你,其實,挺好的。」

  五娟警惕地看著他。

  「你說他對你有什麼不好?」他臉上充滿開導。

  「他對你不好,就是對我不好。」五娟說。

  他又惱又笑地搖搖頭,打算繼續開導。五娟打斷他,說:「曉峰,我們非去不可!哪怕就一天,去看看雪,就回來。就看看雪……」她哀哀地看著兒子:「為什麼這樣拆散我們?他怎麼不明白,你是我生的,我親生的!」

  曉峰在昏暗中叫一聲:「媽……」他兩眼裝著那麼透徹的早熟,同時又是那麼透徹的天真。

  「還記得你父親嗎?我和他只有過一次關係,就有了你。按理說不該有你的。你知道那不是容易的事,你父親有病,有不了女人。我們結了婚,生下你,以為慢慢會讓他好起來。後來他自己也沒信心了,非跟我離婚不可。我一個人帶你,早上要上班,來不及啊,我總是一邊蹲廁所一邊搓洗你的尿布……」五娟想著講著,聲音越來越輕。她徒然一笑:「哎呀我在跟你說什麼呀!」

  曉峰咋呼地笑了:「真夠懸的啊,差點兒這世界上就沒我這個人!」

  五娟說:「沒你這人?你動靜大了!撲通一下,我往肚子上一摸,就知道那是只小腳,還是小手!你父親離開我,你八個月,我就跟你說話。半夜三更了,我跟誰說話去?……」

  一模一樣的電影又開場了,音樂卻顯得更刺耳。

  五娟進門見桌上擱著丈夫的字條:「我去李董事長家了,你早答應去的。你先睡,別等我。」

  她竟忘得沒了影。她一腦子和曉峰去賭城的預謀,一點空隙也沒了:沒有PARTY,也沒有丈夫。五娟瞪一會掛鐘,卻讀不出幾點來。匆匆換衣服,抹脂粉,找出一隻合適的小包,去攆丈夫,去彌補。剛走到門口,車庫門大幕般啟上去。

  丈夫回來的目的很明顯:抓個憑證。

  「你今天去了哪裡?」他下車便問。

  「我?」五娟笑道:「出去啦!」她撒嬌而滑頭地笑。

  「出去八小時?去哪裡了?」

  她想,你真想聽實話?好。母親去看自己的兒子,那個被繼父攆出去的兒子。你有五間大屋卻不容他落腳;你害怕他一天天大起來,保護他的母親。你嫉妒母親和他的體己,你容不了他,是因為母子的這份體己容不了你!你拆散我們孤兒寡母;仗著你有錢,你給我們一口飯吃,你就支配我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你就能這樣折磨我們?!……這些棱角堅實的詞句在她唇舌間已成形,她已能清清楚楚感到它們的硬度,以及將它們彈射出去的痛快。然而它們一脫離她的唇舌,卻變成了完全不同的字句,柔軟,爛乎乎一團。

  「我去看婦科醫生啦。」

  「是嗎?」丈夫上下看她:「哪裡不舒服?」

  「老頭暈。」

  「哦。」他穿過她,腳步又快又重地往客廳走,似乎搬著一大塊木料,急於脫手。

  「我打電話給你的醫生了。」丈夫說。

  五娟頓時老實了。撒嬌、嫵媚都沒了。

  「要去見他,就去嘛。偷偷摸摸幹嘛?我一年出一萬多,供他吃住、讀書,我就不配聽句實話?」丈夫一臉皇天后土。

  五娟「嗚嗚」地哭起來。

  「我一直想忍著,不點破你們,忍不住了!在我自己家裡,我憑什麼要忍著?你們吃我喝我用我,倒是該我忍著?!我苦出來的天下!二十四歲從山東到南韓的時候,我只有一條褲子(這句話他一天要講一遍)!我有錢了,我自己的兒女一樣是苦出來的!我花錢供他讀那麼貴的學校,我就不配管你們,不配做個主當個家麼?!」

  五娟嗚咽:「他還是個孩子啊!異鄉異土的,他不就我一個親人!……」

  「那你去吧!去啊!到他身邊去伺候他,別回來了!」

  五娟抬起頭。別回來了。好,不錯,世界大著呢。從滂沱的淚水看出去,她看見希望像海底珊瑚一樣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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