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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4)


  「你一定得把相片給我要回來,撕掉;把話前前後後跟泡講明白——你編的瞎話,你不去講明白誰去?怎麼忍得下心哄騙這麼個人呢?!」王先生說。

  李邁克看看王先生的臉紫得厲害。他原以為王先生頂懂得泡。

  泡見李邁克從王先生辦公室出來,整個人都耷拉著。泡喊他:「邁克!」李邁克像沒聽見,徑直往前廳走。泡為李邁克留了一碗蝦,不然晚班前的「墊一墊」就沒他份了。

  「你吃吧,泡。」

  泡鄭重地說:「是蝦!」

  「你吃吧。」

  李邁克走開去分佈餐巾。泡端著那碗上了紅顏料的蝦瞅著他。泡覺得這個矮小的身影失去了素有的靈巧,餐巾好幾塊被擺反了。泡有些怕,卻不曉得怕的什麼。摸摸胸前衣袋,還在,不放心,摳出來看看,的確還是她:仍是那麼個樣子朝他瞪著眼,眸子那麼烏亮,像剛從嘴裡吐出的龍眼核兒。相片很軟很軟,早失卻它原先冷硬光亮的質地,被泡強大的體魄孵成了一塊肌膚。泡現在再不看別的娘們,李邁克講給他道理:「看,他們也不是你的;你有你的了。」

  泡走到李邁克跟前,說:「她寫信來了。」

  李邁克抬頭看著泡不再空洞卻依舊單純的眼睛,說:「嗯。」

  泡又說:「她等著我。」

  李邁克笑一下。他明白泡不再發問,正如他自己早已停止發問——她可還在等?等我到幾時?依稀而遙遠的妻子早已變得猶如希望本身那樣依稀而遙遠,而相片是他捉住這希望的惟一憑據。

  泡將相片托在他芭蕉葉般圓闊的掌中,說:「她等著你帶我回大陸。」泡深沉起來:「大陸很苦哦!她跟了我來,就不苦了。」

  李邁克擺完最後一桌的餐巾,伸了伸脊椎,說:「泡你說得對。」 泡問:「什麼時候呢?」他興奮得輕微發急了。

  李邁克說:「唉,泡,想想看,我老婆也在大陸啊。我回去,你就回去,嗯?」

  他拍一下那半堵牆似的肩,笑著。泡不懂那笑裡的煩重心事。這麼懇切的言語,這麼肯定的一拍,泡的心神馬上休息下來。再看看相片,嘴又齜成了個牙膏廣告。

  裡面有人叫泡去搬重大物件,泡應著去了。想想,還是回來端起那碗蝦。他得把它藏起,藏給李邁克晚班後吃。畢竟蝦在雇員們的晚餐裡是稀見的,算一回口福。

  當晚餐館來了兩個不打算吃飯的男人。他們從廚房那扇門進來,正撞上扛幾十隻盤子的泡。他們問泡老闆在哪裡,泡指給他們男女洗手間中間的辦公室。倆人去了。泡數得出王先生所有的朋友,卻不認得這倆。想著,泡便斜起身子,觀探那辦公室的形勢。

  十分鐘後,門開了,王先生喚泡過去。

  「去,泡!帶這兩位先生找李邁克去。」王先生說,朝前廳一擺下巴。

  兩個先生依次和王先生握手,不笑地說:「謝謝。」

  泡直看著王先生,不動。他覺得王先生今天怎麼了,眼睛一點不朝他看。

  「泡,去呀!」王先生推他一把。

  泡看著那兩個一般高的男人,還是不動。他越來越覺得王先生今天怎麼了,會這麼重地推他。

  泡還是領兩個男人去了。一路,人都為他們閃開道,都在想,這倆人怎麼看怎麼像秘密警察。只有泡不懂什麼東西是秘密警察。正在前廳與客人講解菜單的李邁克猛然定在那兒,嘴裡還咬著某個字眼。沒等泡講話,兩個男人已超過泡,一邊一個堵在了李邁克的左右。

  泡就這樣氣也不喘地看著兩男人一左一右把李邁克帶了朝大門去了。

  這時泡想起該去叫王先生,忽又想起正是王先生差他帶這倆人來的。

  追到門外時,李邁克正被兩男人推進一輛汽車。李邁克兩手間有個錚亮的東西,泡懂它叫手銬。

  「邁克!」泡說。

  車開動了,從車脊背那塊蒙冰的窗子,能看見李邁克吃力扭向泡的臉,嘴動著,或許在告訴泡:海那邊的大陸在哪個方位。

  泡站在寒冷中,眼淚剛流出便是冷的,掛在他腮上不一會便冰得作痛。

  餐館夥計們說:原來那倆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警察。兩天過去,泡聽所有人說:從此這裡便沒有這個人了——這個李邁克就此沒了。泡不懂什麼叫「遞解出境」,但他明白,沒了李邁克,什麼都沒了。沒有那個「等」了,沒有那個等著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邊很苦的、叫大陸的地方。這天關門之後,人邊議論著李邁克此人此事,邊陸續離開了傑瑞菜館。

  泡走進冷庫,看見那碗他兩天前為李邁克藏的蝦。它凍得石頭一樣。

  「泡,在這裡做什麼?」身後是王先生伸進來關切的臉。

  泡像是不懂碗中血紅的汁竟會變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長噓口氣:「好了,以後再沒人耍你……」

  泡轉過身,拉開那端碗的手臂。紅豔豔的一碗東西開在王先生額上。

  王先生捂住臉,從血注中投出傷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過王先生倒下的軀體,步出冷庫,順手將半尺厚的門扣上鎖。

  第二天早上,一個新來找工的學生走進傑瑞菜館,見人們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挺拔的人體,頭臉紅豔豔的。學生聽人們叫這具塑像「王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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